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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一

    七月十二,晴,无风。

    小白大清早去打水,因为奶奶要洗脸,也因为要做早饭。

    还因为,早上的时候,比较不热。

    小白提着两小缸水,走到小镇城门口的时候,正好遇到一匹马,一个人。

    骑着黑色的马,穿灰色的衣,一很年轻的陌生人。

    左肩背着一把刀,老刀。

    从刀把上缠绑的缑绳,可以看出,这是一把有故事的刀。

    很多的故事。

    右肩背着一张弓,新弓。

    新上的漆,新缠的丝,新上的弦,这是一张保养得很好的弓。

    弓的边上,有个皮袋,皮袋里还有五支箭。

    错了,是六支,雕翎,窄羽。

    马鞍左边有一个步包,从布包上磨破的洞里,可以看出,布布包里应该是一件灰色的皮袍,一件黑布衣。

    还有一个羊皮水袋,满的。

    这时候河里有水,看来这个年轻人刚去过河边。

    马鞍的右边挂着一个麻袋,麻袋里面大约有三升的豆料。

    这个年轻人,看来昨天吃了半只鹰。

    因为还有半只鹰,挂在麻袋上。

    这个年轻人早上洗过澡。

    因为他的身上,还有一些湿气,而且他的头发也没干透。

    黑色的马,也被刚刚刷过毛,看起来马的精神状态还不错。

    白天天气太热,不适合走路。

    昨天夜里有月亮,这个年轻人应该是走夜路。

    不过,十一的夜,寅时就没月亮了,所以日出之前,他应该可以小睡一会儿,而且马也需要休息。

    这些,都是看起来。

    借着这些看起来的表象,小白还需要进一步做出简单的判断。

    第一,这个年轻人,可能是一个老江湖了。

    他的装备齐整,似乎他随时都可以作战,或者迅速逃跑。

    第二,这个年轻人,应该不是追随或逃避某人。

    因为他衣裳齐整,行走从容,不徐不疾。

    第三,这个年轻人,应该不是落单的商队成员。

    他单人独马,没有什么携带,而且这里不是商队的正常行走线路。

    第四,这个年轻人,不是迷路。

    能吃一只鹰的人,不可能迷路。

    第五,这个年轻人,有可能是我的第一单买卖。

    就是不知道,是来买,还是卖。

    而且,也不知道,有没有比我年纪小。

    而且,这个年轻人,有种熟悉的感觉。

    *****

    早上辰时,饭后一个时辰,买命的来。

    下午申时,饭前一个时辰,卖命的来。

    如果棚子底下没人,就都不用来。

    这是奶奶定下来的规矩。

    棚子离屋子,五十步。

    三面漏风,一面靠着山坡土石。

    棚顶,是一些枯草,压上一些树枝。

    只有一把椅子。

    买命的,卖命的,都要站着说话。

    当然,蹲着也行。

    这不是奶奶的规矩,这是事实。

    曾经有一个人,带着很多银子,带着很多随从,声势浩大地来到小镇。

    这个人让他随从,抬了一把椅子上山。

    面对面坐着,跟奶奶谈买卖。

    奶奶接了他的买卖。

    但是这个人下山之后,椅子就被人砸了。

    当然,同时被砸的,还有很多人的手和脚。

    幸好这种事情,只发生一次。

    *****

    七月十二,晴,无风。

    辰时。

    小白第十五天,坐在棚子底下。

    小白迎来了第一个来做买卖的人。

    那个年轻的陌生人。

    听口音,年轻人是东边来的。

    至于多远,小白暂时还分辨不出来。

    但是年轻人的江湖口切,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他明显不懂这里的规矩。

    年轻人是卖命的,不该这个时辰来。

    小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

    但奶奶的规矩,小白目前还不想改。

    小白把规矩告诉了年轻人。

    规矩就是规矩。

    年轻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转身离开。

    年轻人一点也不诧异,早上遇到的提水年轻女孩儿,竟然是杀手的牙人。

    因为年轻人知道,提着井水出小镇的,只有住在山坡上那个屋子里的人。

    一点也不诧异,这个牙人,竟然不是那个传说中的老太婆。

    因为年轻人看到,一个老太婆正坐在屋子前面,打着瞌睡。

    *****

    申时。

    年轻人又过来。

    小白告诉他。

    “你是新手,不管你以前杀了多少人。

    在我看来,就是新手。

    新手刚入行,总是要交点学费。

    我会多要一成的佣金。

    现在暂时没有适合你的。

    你如果不是着急呢,你就到小镇里等。

    你如果很着急呢。

    我手里,有一个老买卖。

    这个买卖,已经黄了两回了。

    每一回黄了,买家报酬都提高了不少。

    的确不好做,不适合新手。

    不过做下来,吃喝三年都没问题。

    老买卖,我的佣金可以少一成。

    新手多收一成,老买卖少收一成,所以我的佣金,按原来的收。

    你觉得怎么样?”

    听小白说话的时候,年轻人看着远方。

    远方什么都没有,只有黄沙、荒原、秃山。

    但每个人的远方,都不一样。

    也许年轻人的远方,什么都有,有他的整个世界。

    年轻人问,“来回多久?”

    小白说,“路上来回,大约两个半月。”

    那天晚上,小白有点后悔。

    不该把这么个老买卖,交给这样的一个年轻人。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该这么快就结束。

    但老买卖,总是要告诉新手一次。

    虽然不是必守的一条规矩,但也是买卖的一种常用做法。

    无论如何,买卖归买卖。

    小白开始了第一笔买卖。

    还是应该高兴的。

    可惜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年轻人了。

    *****

    事情往往起了头,就开始顺了。

    风起风止,雨来雨停。

    三个月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买卖,小白做了五笔。

    成了三笔,两笔等结果。

    小白慢慢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只不过奶奶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

    有几次,小白提着水回来,看家奶奶坐到棚子底下。

    奶奶既忘了时辰,也忘了,买卖已经交给小白打理了。

    奶奶在这一行的名声很好。

    对买别人命的人,如果买卖没做成,银子可以退回,但是佣金不退。

    你也可以提高价钱,继续等人接了这趟买卖。

    甚至在买卖的中间,你如果突然后悔了,你也可以加钱,把人叫回来,但银子是不退的。

    对卖自己命的人,如果接了买卖,那就一定要完成。

    中途放弃了,那你还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当然,不跑也可以。

    方法很多,主动的被动的,痛的不太痛的,快的慢的。

    结局反正都一样。

    如果完成了买卖,卖命的却当场死了,或者死在路上,银子可以送到指定地点,加收一成佣金就行。

    这些规矩对于新手,都会说清楚。

    有规矩,才能做成买卖。

    好规矩,买卖才能做长久。

    小白心里,常常想象奶奶当年的风采。

    谈话之间,千里之外,人头落地。

    不管草莽的,还是穿靴的。

    不管独自一人,还是手下众多。

    你只要出得起价钱,他的命,就是你的。

    小白悄悄走到奶奶身边,把奶奶身上滑下来一半的布袍子,轻轻地重新披在奶奶身上。

    奶奶扭了扭头,缩了缩肩,嘴里咂巴几下。

    继续她的瞌睡。

    *****

    九月初九,晴,西风。

    一个老头上山。

    老头没去棚子,而是直接走到屋子前面。

    在奶奶的躺椅边,老头慢慢地蹲下。

    老头也看着远方。

    也许远方什么都没有,也许什么都有。

    也许就是喜欢,喜欢看一看。

    年轻人喜欢看,老头子也喜欢看。

    很多人都这样。

    除了小白

    小白不看远方。

    *****

    半个时辰后,奶奶醒了。

    奶奶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是九月初九。

    奶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奶奶对老头说。

    “我知道,这些年,我过得还算安稳,全靠你。

    其实,你从不欠我什么。

    太祖万里草原之雄主,到后来的子孙后代,却都成了牛羊一类的废物。

    就算没有你宇文家,没有高欢,也会有别人,来篡了我拓跋家的天下。

    子孙不争气时,向来就不缺cao莽之辈。

    大魏朝,始终是保不住的。

    就像高欢、像你父亲,也算是一时豪杰。

    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高家、宇文家、尔朱家的下场,比起拓跋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你不是要追着我来到这里,也许你宇文家的天下,就不会亡了。

    你大小也是个王,手里还有不少兵,杨坚未必能坐上那个位置。

    当年能亲手杀了宇文护,你怎么说,也算是个人物。

    虽然你的兄长屡次逼迫于我,但是在江山社稷面前,这些只能算是小事。

    为这样的小事造反,实在是不值得。

    不过跑出来了,也没错。

    唉,都喜欢杀来杀去。

    三十年前,杨坚篡了你宇文家,你还想着复国。

    可惜那时候,你没钱没人。

    现在你有点钱了,拉出个一两万人,灭几个西域小国,自然是没问题。

    但是你想恢复宇文家的天下,就想得太简单了。

    那八大家,随便叫出一家,可以瞬间就把你灭了。

    关陇的大族,到阴山打个猎,都可以出动万把人。

    你父亲为什么要恢复周制。

    因为你父亲这是要告诫后代子孙,诸侯强而天子弱。

    宇文护一个大草包,不懂你父亲的意思。

    只怕丢了手里的权柄,自己动手,杀了宇文家多少人。

    更不知削弱诸侯,任凭坐大。

    最后这江山,落入杨坚的手里。

    杨家的天下,也是没能保住的,落入了李家的手里。

    世上的事,很难说清楚的。

    我很快就死了。

    你的心意我知道。

    想回去,你就回去吧。

    想争,你回去就去争吧。

    吃了那么多年的风沙。

    回关中陇右,死了,也许还能有个棺材。

    钱,你可以都带走,人,你至少给我留一半。”

    老头默不作声。

    奶奶也默不作声。

    一起静静地看着夕阳。

    一个躺着,一个蹲着。

    两个白头发,都变成金头发。

    太阳快要落下了。

    老头非常吃力地站了起来,敲了敲后腰,然后慢慢地走下山。

    从头到尾,老头一句话也没有。

    好像老头这次上山,就像是来听奶奶唠叨几句话。

    一年来一次。

    就像是专门来听奶奶唠叨的几句话。

    *****

    奶奶又独坐了很久。

    奶奶最后对自己说。

    “就怕你也不知道,天下之大,你又能去哪里呢?”

    归去的路,往往比来的路,更难走。

    是路陌生了,还是腿脚不好了。

    或许是,家早已不在了。

    又或许是,故人也早已不在了。

    *****

    十月初九,晴,北风。

    小白大清早去打水,因为要给奶奶洗脸,也因为要做早饭。

    相同的地点,相同的时辰,相同的遇到,相同的人。

    马换了一匹,衣服换了一套。

    其它的都一样。

    连箭囊里的箭,一样还是六支。

    北风轻轻地吹。

    吹乱小白的头发。

    小白提着水,面无表情地经过。

    年轻人骑着马,面无表情地骑着马。

    年轻人注意到有一滴小水滴水,从小白提的小水缸里,跳了出来。

    像一颗晶莹剔透的星,在空中无声地翻滚。

    水滴落入尘埃,包裹着细细黄土,在地上轻轻滚动了三寸远,最后化成一粒小小的土粒。

    下午的时候,年轻人来到棚子下面。

    小白告诉他,买卖的结果,还需要确认一下,到小镇等几天。

    几天以后,客栈的掌柜赵三,敲了敲年轻人客房的门。

    赵三给了年轻人一笔数量相当可观的银子。

    当天,年轻人就离开小镇。

    寒冬即将来临。

    *****

    第二年春天。

    奶奶死了。

    比小白预料的,早了一些。

    但是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区别。

    奶奶临死之前,觉也不怎么睡,饭也不怎么吃。

    什么也不记得了。

    奶奶不知道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现在在哪里。

    连远方,也不看了。

    有一天早上,小白发现奶奶卷缩在地上。

    像一只小猫,小白当时没见过猫。

    但小白后来想起来,奶奶就像一只小猫。

    曾经是关外五千里,乱战之地的地下女王。

    小白抱着奶奶,那么温顺,那么轻盈。

    轻得像一只小猫。

    奶奶停止了呼吸。

    但是奶奶的嘴边,却带着一丝丝的微笑。

    也许人老疯了,还会想起美好的往事,还会做着美好的梦。

    谁知道呢。

    奶奶死后,小白在山坡上,在老丫鬟的旁边,也立了个坟。

    几天后,老头来了。

    坐在坟边,看着远方。

    又过了几天,老头还是坐在坟边。

    小白发现,老头已经死了。

    小白在老头坐的地方,也挖了个坑。

    把老头埋了。

    *****

    天下之大,我哪里都不去。

    你故意激我,可我眼里,早就没有江山了。

    如果有,这里曾经是。

    你去了,这里什么也不是

    我还是会跟你去的。

    到了那里,说不定更好。

    到了那里,我是真的不再欠你了。

    到了那里,一定是会更好。

    没有人知道奶奶的故事,除了老头。

    没有人知道老头的故事,除了奶奶。

    没有人。

    但对那些在关外,走过山路水路的人来说。

    没有人不知道这两人的名字。

    没有人。

    老头的弟子赵三,看了看老头的坟。

    赵三神色复杂。

    小白说,继续做买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