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杭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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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船行如梭,到了正流,叶老儿在十五与许世荫的帮助下拉起了帆,凭风借力。 秀莲第一次出远门,徐钟离第一次见穹山峻流,峰峦掩映的皖南山水,两人的兴奋劲不减,有着说不完的话。朱五妹则偶尔插一句,眼光驻在许世荫撑船的动作上,时不时的拿碗倒茶给许世荫和十五还有船尾的叶老儿解渴。 秀莲在那炭炉上做菜,朱五妹在打下手,不让徐钟离帮忙,说二人忙的过来。徐钟离也不急,拿了叶老儿的渔竿串了只干虾,就坐在船头随便扔下钩,还知道时不时拖一下鱼线。 许世荫笑道:“掉下水,河里龙宫可正在说亲,虾兵蟹将拉了你去给龙王做夫人。” “呸,老鸹嘴,待会就让五妹收拾你,掉下去自有人会救我,对不?十五哥。”这徐小姐悬空了腿脚,一双黛色绣鞋轻轻的磕着。 “我可腾不开手,那仓里有麻绳,匝一圈捆着自己,一头系在这船上” 十五笑回道。 “那我就拖你一起下水。”徐钟离性子越来越放开了,突然手里的渔竿一弯。 “小囡,中鱼了。”叶老儿船尾看见忙道。 徐钟离哪会钓鱼,水又急,只顾拿着竿硬拽,手上用的死力,嘴里啊呀一句,噗通一声真就掉下水。十五听的中鱼就要帮忙,还未走近,徐钟离就掉下了船。 十五连忙跃入水中,亏的水不深,这一路竹篙都能打到底。徐钟离脑袋里一片空白,闪回似的出现父母家人的模样,两只手不住的扑腾,挣扎的露出水面时分明能看见大家着急扒着船喊。 叶老儿喊了句许旗官把船撑停,自己也跳了下去,拼命朝前游去。 徐钟离上下扑腾了两回就觉得自己要往下沉,一张有力的手臂将她抱紧,徐钟离在求生状态下八爪鱼似的紧紧反搂,感受到健硕的肌rou紧紧贴住了自己。 十五夹着徐钟离出了水面,一手在划水保持浮力。 叶老儿水上人见得多,对船上喊道:“赶紧拉上去。” 许世荫趴在船帮伸出了手,见徐钟离紧紧缠在十五身上,脸色惨白,嘴里还咳嗽,说道:“伸手啊,想两人一起沉么?” 十五轻声对徐钟离说:“没事了,我托你,快伸手。”双脚踩着水,手臂夹着徐钟离双腿往上送。 徐钟离这才反应过来,伸出手让许是荫拉了上去。救得快,没呛着心肺,叶老儿喊着:“十五家的,带她去换干衣,用黄酒再熬几片姜一会给我们三人喝。” 朱五妹和三个要去徐家的女子连忙要搂着落汤小姐要下仓,徐钟离见十五和叶老儿还没上来反倒着急,朱五妹急道:“你cao这心做甚,他二人跳得下去救你还上不来么。”拽着徐钟离去换干衣,秀莲忙着切姜温酒。 许世荫又把叶老儿拉了上来,正要去拉十五时,却看见十五游了几丈远,拿住了一半下沉在水里的渔竿,才游回船边,一手搭住了船,轻松撑了上来,也不去换衣服,把竿子溜了两个来回,待鱼乏了力,让许世荫用网抄起一条五斤重的翘嘴白来。秀莲把姜熬在黄酒里,去寻了衣物来递于十五去换上。 待几人换了干衣物,又喝了温了姜 的黄酒,徐钟离和叶老儿脸色都转好,十五本意不喝,想留给二人。秀莲,五妹,徐钟离都发了急,这才喝了一碗。 刚好已是中午,就乘着停船吃饭。许世荫还想促狭两句,被五妹剜了一眼。秀莲不住的给十五和徐钟离乘鱼汤。 十五只是笑,指着鱼说:“不枉救你一回,换得鲜鱼汤。” 徐钟离恢复了心气:“这鱼是我钓的,许世荫你这张灵嘴,不准吃。” 许世荫才不管:“见者有份。再不说你就是,哎哟。”原来是五妹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叶老儿说:“小姐祖上有德,掉的是这段水中,若是在深渡以下,十五就是神仙也拉不得你上来,这里河道平顺,底下都是大小螺扁石,竹篙打到底,水性好,一二人就能拉你。那深渡以下到桐庐,全是不见底的,水都是青碧色,下面全是山夹坳,怪石洞窟,暗流漩涡不知多少,下去或被吸住或立时被冲走。想吃鱼,我停船撒网就是,莫再犯险了。” 徐钟离被吓着了,求安慰似的看着十五说道:“十五哥,若在那深渡以下河里掉了下去,你还会救我么?”又瞪着许世荫:“还有你。” 许世荫回道:“你十五哥跳,我就跳。十五哥不跳,我就同他一起在船陪着嫂子和五妹哭一回。” 十五说:“救哦,救不回就带着秀莲和程爹爹躲起来,避你家国公爷追杀。” 徐钟离转笑:“救就行,我就是去了阎王那也央他给我家人和你们添福添寿。” 秀莲连忙堵着她嘴:“呸呸呸,掉一回就够了,莫乱说,要不然关你在下面。” 叶老儿咂了一口酒又说道:“可知为什么水中救人最难,许多时都是淹水之人带着那救人的一齐沉了,都说水鬼拉人。”几个女子吓的失色,许世荫和十五大笑。 秀莲胆子饶是大些,问道:“为何,叶老伯直说,我这两个meimei最怕谈鬼。” 叶老儿见吓着人,有些得意:“说到,落水之人慌忙,抓着物便拼命往下按,要让自己出水,那水性气力差的救人往往就这么被攀踩着失了力,故多同被救落水的一齐淹死,岸上旱鸭子不晓得这个道理,又怕孩童乱嬉水出事,编了水鬼拉人。” 徐钟离想到自己在水中慌乱紧缠在十五身上时情景,和那有力的臂膀,秋水中十五身上的温度,心又开始扑通通的跳,亏的是自己喝酒上脸,别人看不出心思来,只得装豪气要敬大家的酒,感谢照顾和今日大恩,又吓唬那三个女子道:“今日事,进府后不能吐半字,否则我就不留你们了,你们起誓。”她怕父亲责怪十五没将她顾好。 三人连忙起誓,说一路所见所闻不透露半字与他人。 五妹想到了什么:“那过了深渡,撑不到底,如何行船呀?” 许世荫笑道:“天天和我说你那江湖上的见闻,怎么要出了徽州就不灵了,有风起帆,无风揺撸,叶老伯把舵,我和十五一人一浆,防碰船。” 朱五妹回说:“那就好,叶老伯说的江水那么凶险。” 十五和许世荫默契对视了一眼,心想这算哪门子凶险。。 徽州府歙县到深渡有百十里,顺风还好,逆风可行的不快,靠岸在船上过了一夜,荒郊野外,十五和世荫轮流守了半夜,次日中午才到了深渡码头。 这是出徽州府最后一处大集,所有的往江浙去的船都在这停靠,岸上一条岭上街热闹非凡,山货草药蚕茧堆的山高,人声鼎沸,都是客栈酒铺和货物牙行。 徐钟离就算见过南京繁华,也喜欢这山里的人间烟火,就要上去逛,十五见大家船上呆了二日都有些萎靡,刚好带了大家上岸散一散憋闷,也顺多买些吃用,提议在这岸上过一夜。 还在徽州境内,另三个女子还要继续藏着,叶老儿要守船。 徐钟离早就忘了昨日落水的后怕,这些时日鹦鹉学舌跟秀莲学了几句方言就要显。 “东家,这什子东西做的,几个铜角?”徐家小姐指着一个摊上的竹笔筒问道,黄色刷了桐油的竹笔筒上刻了十子图,刀力不错,孩童面目表情天真烂漫,追逐玩耍,跑动的身态带着衣角微翻。徐钟离就想买了回去送给父亲,虽不比家中那些珍宝,但只要她实心特意买的,父亲还不得欢喜么。 东家听的这一口半生不熟的西路话,亏的是多年码头聚集之地做开门生意,还是明白了意思。可他也只听得懂不会说啊,心想本县的,也用不着说官话,用了深渡一带的南乡话回了一句:“老竹根,二十吊钱。” 傻了,完全听不懂,徐钟离不知道怎么问了,窘迫的看向十五几人求救。几人笑着看他,默契摇头,意思你自己问,徐钟离只好用官话又问了一遍,把摊主都逗乐了,改了官话道:“小囡家初到我们歙县吧,你不晓得我们这好几路话哩,会听不会说,这是个老竹根雕的笔筒,二十年竹子,先烘烤干水汽,再下刀刻画,再刷了桐油清漆,百年不裂,要你二十吊钱。” 徐钟离也不杀价,给了等值碎银就买。这逛一街买一街,都是些手工小玩意,还买了个竹蜻蜓在手里搓着飞。 朱五妹见她这个好玩的性子,打趣道:“看上哪个书生了,要送笔筒,到南京带我们看看,让大伙看看人品。” 徐钟离脸不红心不跳:“我才不要书生呢,文弱扭捏,护不住我父亲。我要像秀莲姐和嫂子你似的,以后找个像他俩能喝酒不怕事,还打得过别人的。” 许世荫总是觉得别扭,忍不住问道:“你为甚不同叫嫂子,干嘛一个jiejie,一个嫂子,有甚区别么?” 徐钟离回道:“我愿意这么叫,五妹嫂子还是十五哥的妹子呢,不还是嫁你这个结义兄弟么?五妹嫂子还是任伯父义女,也没见你喊丈人,我十五哥也没随着你们喊。。”又转口道:“他不是说各论各的么,我也论我的。” 许世荫听得瞠目结舌,又好像是这么个理。十五在旁笑,秀莲夸徐钟离伶俐,朱五妹瞪着秀莲,心想你就心大吧。 订了些米面菜蔬让店家送到船上,岭上街不长,很快逛完了,见临江的崖上有一处亭子,徐钟离就要跟风雅,寻了一处酒肆,买了酒食瓜果,多付了银钱,要让伙计挑着一同上去,十五接过了担子熟练的挑着,反而越走越快,很快将其他人落了二十步。。 徐钟离喊着说:“十五哥,不是能让人挑么?怎么还越挑越来劲了。” 秀莲接过了话:“十五哥从小吃苦,上山下田,从军前农活没有拿不起的,你们一个公侯家,一个富贵家,一个随班社走江湖的,都没挑过担,挑担只要颠得和步子配上了,就用的是巧力,走的快。” 许世荫说:“力气不输他,吃酒不输他,但若是论心细和手段,我是极服他的,在军中初见,我也拿他当乡下人看,言语上有些傲慢,几跤就把我掼服了,日常自理我又不怎么会,都是他帮我,军中老油条促狭我,也都是他替我出气。征战时,救我几回性命,有这个兄弟,我知足哩。” 朱五妹想起从黎阳逃出到现在,大仇得报,十五又去南京护物才换得她改名籍安顿,还找到了中意人许世荫,也感慨说:“我哥不容易哩,要把我们这些人照顾周全,可我总觉得他有天大的事在心,不与我们说哩。” 许世荫自是知道,只能说:“他就这性子,大小事都要盘算细了,莫多心,我还不晓得么,就算有事,我也会帮着。” 徐钟离接嘴:“还有我。” 几人上了崖上的石亭,十五早就摆好了酒食在等他们,崖下江水东去,松涛声阵,离了烟火街道,这崖上的空气带着水雾,沁人心脾。 谁都没有留心亭旁的一块碑,只有徐钟离端着杯酒站在碑前对着刻字喃喃自语:“情坚如一。” 是呀,深渡,深渡,情深如水,还要坚深如一,十五哥,你有秀莲,我可怎么办,离徽州远一分,离家就近一分,南京我又不能留你一辈子,对你我越来越情深,没了你,我以后如何自处。 眼角就挂着泪,杯里的酒也忘了喝。 “妹子,有心事?怎么还哭了?想家了?想家到了杭州就让十五先送你回去,我们多等几日就是。”秀莲瞥见走过来问。 徐钟离连忙擦了泪,说:“不是”,指着石碑说:“情坚如一,jiejie,你说人一辈子只能对一人好么?” 秀莲从小长在外婆家,只学过本朝颁的女诫,学了一知半解,但这几字意思还是明了,说道:“别人我不晓得,我这辈子只对十五哥一人。他在我在,他若不在,我给父亲送完终,孩子养成人,我就随他去。” 徐钟离道:“就如你们这的牌坊上的记名女子样么?” 秀莲坚决说:“不,那些牌坊吃活人,教人苦命留名声,多是媒妁之言婚姻和童养媳,礼教大过天,不死也让人说死,没有情字。我和他虽然是父母约定,但自小听他事情,后来再遇见,经历这么多,救我爹爹,对我又实心,我心里只有他,只愿嫁他一人。” 徐钟离暗淡了眼神,心一狠,问道:“十五哥也只愿娶你一人么?” 秀莲回道:“我不问他这个,他要再娶,我也不拦,只要性子好,不生事就是。” 秀莲再心大终是感受到了端倪,这囡对待十五和许世荫明显两个态度,昨日落水又紧紧贴在十五身上,问道:“绿窗meimei,心里有人了吧?” 徐钟离点了点头,嘴上说道:“我不与你争,你是我好jiejie,我不愿意你委屈。” 秀莲无奈,心想朱五妹还是聪明,一眼看明,说道:“寻机你自己问他,他性子我晓得,想应,定会先问我,若拒了你,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们还是一世姐妹,不知道你这公侯府的大小姐认不认我这山里的粗人。” 徐钟离急道:“认,认的,你是我一世的jiejie,还有五妹,我巴不得日日和你们一起呢,你不晓得我这些日子多欢喜,比我认识的那些公侯官宦家的小姐不知好多少。” “好啦,去坐着啦。”秀莲边安慰搀着徐钟离回了亭内。 “两姐妹咬什么耳朵呢?”朱五妹故意问道。 秀莲神秘的眨眨眼,回道:“商量到杭州买什子给你和世荫做贺礼。” 徐钟离连忙跟着点头,反而把五妹弄害羞了,许世荫嘿嘿嘿傻乐。 汪十五看着东流水,心里想的是到了杭州寻得文长先生后,如何安排世荫帮自己,还不能让文长先生知晓。 夜间,寻了家客栈,要了三间房,三个囡家在一起惯了,不愿分开睡,汪十五和许世荫要了一左一右两间。水波和着风声,几人都睡的安稳,只是徐钟离梦里都是那宽厚的胸膛。 “开船喽。。” 二日,船过了深渡,帆全部张起,江面更加宽阔,水流却也更加湍急了,叶老儿用竹竿探不到底后,对着十五和许喊道:“小兄弟们,小心起来呀。”叶老儿凭着多年水上经验,仔细盯着水流走势,紧把着舵,两眼分外有神。 早打了招呼,让女子都不要出来,因为十五和许世荫干脆光了膀子,一个手拿竹篙,一个小心cao持着船桨,一刻都不敢大意。 两人身上都是伤疤累累,汪十五的更甚,偶尔一段水流平缓,错船的人看着两个面目俊秀的年轻人,却是一身的腱子rou,尤其是那一身骇人的伤疤,都觉得吃惊。 “老叶,哪雇来的撑船后生,长的比那戏台上得都顺眼,怎就一身的疤,怕不是水匪吧,小心着了道” 叶老儿骂道:“你娘才生了一窝匪,人家是杀倭寇留的伤,一道疤就是那倭寇一条命,还有那未曾伤了他们丢命的,算算他们杀了多少。水匪算个鸟,敢来全丢下去做河漂子。” 徐钟离听的好奇,使性子要出来看,急得朱五妹和秀莲拉住唬她。 朱五妹道:“偷看我家男人做甚,羞不羞。” “你是我嫂嫂,他是我哥。” “那还有我哥呢,秀莲快抱紧这个色坯子,我没她力气大。” 秀莲只得抱紧笑对着她耳边说:“许世荫被看了,五妹真要恼的。好meimei,莫闹。” 船仓里玩闹成一片,汪十五喊了一句:“底下的莫闹,过了这段再出声,绿窗,你想我把你掼到岸上自己走回去么?” 底仓瞬间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