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人寻人三

    许世荫出了自家在的西街已是酉时将半，在家折腾了一下午，挨打下跪不算，还让两位郎中看了个干净，不过好歹让家人宽恕了自己。估计汪十五已经去了太白楼，也不用转去客栈了。

    汪十五下午让五妹带着秀莲去街上给她二人都添了襦裙绣鞋，回来换作城里小康人家打扮。秀莲换完倒有些扭捏，平日都是穿着染蓝布衣，今天照着镜子被五妹夸了半天，两个人打闹了一阵出房间，十五也不禁夸赞了一句，：“秀莲妹子不输那大户人家的囡。”程冬九喜欢和潘老儿谈天，不愿意来这酒局，这会汪十五带着二位姑娘行在太平桥上往桥头的太白楼走去，黄昏时分，几条渔船还在江上撒网，一层金波笼住了江水，三人见景心中郁结都除去不少。

    太白楼坐山面江，传是那诗仙李白去那黟山游览后转向宣州敬亭山途中见此地景色宁致，涉溪登山，乘着酒兴要去寻那城阳山上隐士许宣平不得，引为撼事，在这山下酒楼中写下“我吟传舍诗，来访真人居。烟岭迷高迹，云林隔太虚。窥庭但萧索，倚柱空踌躇。应化辽天鹅，归当千岁馀。”

    从唐到明，这酒楼虽然重建不知多少回，还是留下了太白楼的招牌，赏月要去那城中得月楼，若论小登顶，看江色怡情，却是这城外太平桥头太白楼最好，更重要的是，太白楼的时令名菜更是徽州府酒肆饭庄的魁首。

    宋祖望今日换了件清爽衣裳，正和文书吏在楼下喝闲茶等十五他们，见了十五带着二位囡进来，他这人喜欢端架，又是堂皇场所，装的从容：“十五来了，哟，还有弟妹和meimei。快上楼，我们酒菜都点好了。”把那日差点刁难秀莲的事丢在脑后。

    秀莲看见是他，连忙说：“十五哥，城门下就是这个烂肚宝差点说些浪荡话，要不是急着去寻你，我非把他骂回娘胎里。”

    宋羞得说：“弟妹，误会，误会，我是你十五哥兄弟哩，今日你家爹爹无罪释放我可出了大力，门口叫人鼓风的是我，打了汪有顺门户的也是我。弟妹宽恕则个。”还真就作了一揖。

    十五接了话：“宋官差帮大忙的，小事误会，秀莲莫恼，今日请他吃酒，就是谢他二位官差人情。”

    秀莲这才宽心说：“我信十五哥的。”

    同行的城门文书吏也打圆场：“赶紧上楼去喝茶，许旗官到了就开席哩。”

    五人上了三层包房，十五唤跑堂的另摆一张小桌，和八仙桌之间用屏风隔开，让之前点的菜都多做一道放在小桌上给两个囡另吃，又加点了坛醉蟹。宋祖望听的心喜，原本只敢点鲜鱼活虾，那醉蟹可不是一点银两，他一月俸禄才买的半坛。今日终得品尝，回去对着那帮泼皮又能吹一番了。

    秀莲和五妹站在窗前说话，十五三人坐着闲扯。咚咚咚，许世荫登楼而上，直接推门进来，看见二位囡今日打扮也楞了一下，尤其是五妹更有风姿了。连忙大声对着楼下喊：“店家，上酒菜了。”

    “三楼甲字房上菜。。。”跑堂的拖了长音回道。一会酒菜便整齐摆上，宋祖望是个吃主，点的鳜鱼汤、干笋烧五花rou、卤肥鸡、水豆腐蒸火腿，淋黄酒蒸的河虾，素炒鲜木耳，外加一碟豆腐干，一碟花生佐酒。最后是一盘新开泥封的醉蟹。屏后另坐小桌的秀莲和五妹直说吃不完，把自己桌上的鱼虾蟹又端到这边桌上。

    许看着菜问宋祖望：“这蟹是十五后点的？别的菜点的颇合我口味，今日我多和你喝几碗。”

    宋祖望以为许要怪他乱点，结果被肯定，陪了笑：“十五兄弟让我看着点，我就按着荤素和这店里时令名菜点了几样。”

    今日十五特地选了两坛五年黄泥封，给秀莲和五妹要了一盅甜米酒解腻。十五，世荫，宋祖望和文书吏就开喝起来，这次才介绍文书吏唤作“杨三省”，许世荫边喝边笑：“一个祖宗望着，一个一日三省，不晓得的以为两个先生，结果是两个刮油的门神。哈哈哈”

    宋祖望正忙着拆蟹，嘴里只嘿嘿笑，到是文书吏杨三省有些无措，只得说：“还不是这个货拖我下水，你们也晓得我们那点俸禄还不够一顿酒的，每月厘金要交足，他那里收与我这记得笔笔相符，少一文我们都要吃板子，开门关门，税吏文吏，城门吏一堆事都是我兄弟二人做着，日日陪小心。也不瞒二位，只得从进城的商贩和乡下富人那要些茶水钱，有时候碰着那城里有官家亲朋的还要被骂，一肚子鸟气。”说完干了一口酒恶狠狠骂宋祖望：“这个发瘟的还每日去耍钱，劝不住。我这些时日看了，他对上官油滑嘴上服软，其实心里最怕你二位。我知道十五兄弟和许旗官都是夜里不怕鬼的大胆汉子，以后能办的我没二话。”宋祖望听了也不觉得失了颜面，抹了嘴上油接着说：“三省和我除了不能帮你们杀人劫货，别的只管吩咐。”

    十五倒满了酒，敬了宋杨二人，说道：“我进出城办事，帮世荫劝退不中意的婚定，还有后来秀莲，五妹的事都亏了二位官差助我们兄弟，今日一顿酒也只是正式结识你们，我现在做城里送信护货的事，从阳和门下走动的极多，总有些不明说的事，还望你们如平常一样待我，辛苦例钱杨官差每月二十去兴客来拿就是，宋官差莫经手，否则你肯定先去参赌耍钱。如何？”

    杨道：“这样最好不过。”宋祖望想辩解，看着许世荫笑嘻嘻的端着酒看着他，不敢说别的，只能说“好，三省最让人放心。”

    许世荫接话说：“过两日我还要出城进山打野猪的。”指的是和十五去捉戏班班主的事。

    杨三省刚反应过来，宋祖望马上回话：“麻袋我那多的是，到时候柳林里绑好就行。”十五和许世荫哈哈大乐，四人接着吃酒说话，秀莲和五妹早早吃完去了外廊，太白楼内已是灯火通明，那练江上一些船儿挂了灯笼慢慢的从那江湾深处驶来，靠在码头上。二个囡手扶栏杆，说些悄悄话，不时捂嘴偷笑。楼下几个吃醉的客人上来看秋江月色，酒吃的多些，看见两个姑娘就有些轻浮，嘻嘻哈哈正要上前说话，一个带头的手刚伸出，嘴里念：“哪家的女子？怎不下来陪我们吃酒？”

    两个茶盖从窗内飞至，一个砸到头上，一个砸到手背。“我的娘哎。。。”又一个身影从窗内跳出，正是许世荫，他和十五听见有人往秀莲和五妹那边去，都下意识转移了注意力，听那帮人明显酒醉，二人就不约而同拿了茶盖，听到人开口两个茶盖就飞了出去，十五要先跳出被许世荫按住肩头，意思是府衙地界，他先出头比较好。

    许世荫从窗内跳出，一把抓住被茶盖击中的那人衣领就往上拎，笑道：“哪来不晓事的，黄汤喝多了，出口浪荡，敢扰我家人清净？”

    这挨打之人一手扶着头，一手背在衣服上磨蹭止疼，挨了两下也气，回道：“你家人又如何？我是。。”话还没问完，许世荫单手一把将他掼在栏杆之上，另一手拿死了两只裤脚，让他头朝下对着地面，吓得这人只胡乱喊：“别松手，兄弟，有话好说。”从茶盖飞出到此时被人头朝下拿住，才不过几瞬，几个一起吃酒的挤着就要来帮忙，汪十五从窗内跃出拦在中路，说：“秀莲你们先进去。”秀莲连忙拽着五妹绕廊回包间内屏风后躲着，宋祖望和杨三省从窗内探了头出来看是哪些不晓事要来惹这两个杀神。

    十五不回头看世荫和被捉住的货，对要上来的人说：“离我一丈，先听完话再计较？”这群人还以为十五唬人，有两个就要上来，十五发了三分力抬脚对着二人心口正蹬，一人一下，这二人只胸口一闷都坐在了地上，“能谈么”十五冷落道。

    头朝下这位已经吓的酒醒，连忙抢话：“能，能，能，兄弟，是我错了。放我下来。我是那新来的郑同知的二儿子，兄弟真失了手将我丢下，怕是要惹大祸。”

    许世荫来劲了，又把这郑家少爷往下顿了顿，血流倒涌上头，郑家少爷晕的把晚上吃的酒菜全吐了出来。淋了楼下一人满头都是，抬头破口大骂。

    “借醉调戏民女，我管你谁家公子。”许世荫满不在乎。汪十五却对着要帮忙的众人说：“他会水么？”

    众人一愣：“什么会水？”“会的，问这个作甚？”

    许世荫默契的把这郑家少爷往檐廊东边一角拖，发了力，喊到：“我去你娘的”。噗通。。廊下江面溅起两丈高的水花，这人被许从楼上丢入江中。

    拍了拍手回到十五这边，笑道：“谁还要下去。”这般人吓的呼天喊地跑下楼去江边寻那郑公子，哪还敢多留一步。

    宋祖望和杨三省只道这两人横起来不讲理，但没想到对待这新来同知的儿子也是说扔就扔。二人看对眼，庆幸没被那伙人看见认识了面目。汪十五和许世荫跳回房内，十五只去屏风后问：“那脏货没吓着你们吧？”

    秀莲虽然被吓着，但装满不在乎，“没有，只是这城里人都这么浪荡的么？我该打他爆栗子的哩。”五妹心想人我都敢杀，几个酒醉的我怕做甚，也说了：“没事，只是世荫他不会得罪人吧。”许世荫听见五妹关心，探了脑袋说：“不碍事，他寻仇，我又不惧他，十五在，我更不cao心，是吧？你听那货叫声和水声猜我掼了他几丈远？”一脸的无所谓。

    十五拉着世荫过来给宋杨二人倒酒，算是对搅了酒局表示歉意，说：“二位官差莫多留了，改日我和许旗官再请二位。”

    宋杨二人巴不得现在就走，嘴上说：“无碍，你们自己小心。”二人赶紧下楼免被人认出。

    付了酒席钱，汪许二人还有秀莲五妹出了酒楼，看见一群人刚把落汤鸡郑公子拖上岸，店家暖了一壶酒给他去水寒。汪十五让两个囡家走在外侧，他和许世荫面不改色从旁走。

    郑家众人里一人壮胆说：“等我们打听到你们，非去寻你们不可。”

    汪十五突然面寒如冰看着他：“调戏不成被教训，不拿你们送官我已是图省事了，我放话在这，敢寻我事，来一人，废一人。敢寻我这兄弟与他家人事端，杀你无二话。”

    许世荫也冷了脸说：“本地人都认得我，卫所旗官许世荫，城西许家的。寻仇去卫所外，我陪着。敢踏我家门半步，来一人，杀一人。敢寻我这兄弟与他家人事端，我也杀你无二话。”

    汪许丢下话，护着秀莲和五妹离了太白楼往太平桥上走。留了许多人在后面私语，酒楼东家出来，语重心长的道：“你们是哪家公子我不问，那先说话的后生我不认得，这许世荫前几日才独上清凉峰杀了一二十匪盗，那城门上一排竹笼里的人头你们自己去数数再掂量寻仇。还有，他城西一片都是许家宗亲，会武的汉子不下二十，都散了吧，莫坏了我生意。”

    四人走在桥上，气氛有些安静，桥拱下的水面上倒映着银月如钩，桥头柳枝随风摇摆，微风吹过几人都觉凉爽。许世荫和他们说了下午家中发生的事，郎中这段必是不能说的。听得几人心情好了不少。秀莲咯咯咯的笑，五妹不敢出声憋的辛苦。十五说道：“本来想设计赚那戏班到许家唱戏，我们瓮中捉鳖，拿了班主送去官衙，可世荫你和这五妹看样子是有心意了，若是那样做，五妹必上堂呈供，官家也未必不追她杀人之过，你祖父和老子再退也退不到那般田地，他们想的是给五妹换了身份，里外都能说的过去，你省得么？”

    另三人都楞住了，没想到十五想到这么远。许世荫挠了挠头说：“我可想不到这么远，十五你拿主见，说怎办？”

    “捉住那贼后送去二位长辈面前，让他把实话说明，断了他们疑惑。我帮知府的物件送到南京后回来不要他酬金，你和我一起去求他给五妹重新登户籍换了身份，大大方方嫁进你许家。”

    朱五妹听的激动手抖不止，眼泪漱漱的流，秀莲在边上赶紧拉紧劝慰。

    “十五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大哥，我哥被虎害了，你也没有亲妹，秀莲这些天对我更好，这嫂子我也认定了，不管我以后嫁不嫁他？”朱五妹激动说道。

    许世荫急了：“嫁我的，莫乱说。”

    汪十五笑道：“这些时日我也认得你性情了，待秀莲好，待世荫真心，你这妹子我认下了，等事办完我们写黄裱纸敬天，请人作证，结下兄妹。”

    许世荫假模假式：“十五，我俩军中结义，这又要做你妹夫哩。”

    四个人说笑着回了客栈，忘了太白楼的不愉快。是夜，五妹秀莲住一起。许世荫非要和十五挤在一房，在房中边吃酒边说话，商议计较消息到后安排出城寻人要做什么准备。

    次日，十五和秀莲都早早起来，一个帮着潘老儿打扫煮茶，十五和程冬九去隔壁空铺东家那商谈租下的事，让程冬九看还要添办什子物件，今日空了便去一并买回。许世荫睡到日上三竿，跑回家又变戏法似的弄回来一袋碎银，分了十五一大半。吃完中饭，十五陪着程家父女去街上置办零碎，许世荫就坐在客栈院当中和五妹说话。

    “五妹，有件事我要说与你听，你听后莫气，虽都是过去事，但你晓得总好些，我心里对你才能更诚。”

    “何事呀，莫不是以前招惹过哪家姑娘吧？怕人家以后寻你么？”五妹问道。

    “那倒不是，就是这二年我回乡后一人烦闷，十五还不曾回来。我无处耍的时候，有时就去那船上人家呆一会，吃酒听曲儿什么的。”

    朱五妹是跟戏班走江湖的，一听船家就明白是什么事情，心里虽然五味杂陈，但转念一想说道：“你是这个性子，烦闷无处排解而已，只是以后一步都不能去了，我虽然是苦出身，又遭难躲藏，但我也是性烈的，容不得你去和别的女子亲近。再说，我哥也不饶你不是？”

    许世荫赶紧点头，说：“只要你不计较这事，我定会实心实意待你，旁的女子我看都不看。”二人正说话间，客栈门口一人大声问道：“烦问，汪十五可在店中么？”

    许世荫从院中走出，见是个赤脚汉子，渔民打扮。说道：“十五出街买物件去了，一会便回，兄弟坐下喝茶先。”许世荫不对他端架子，知道来寻十五肯定有事，让潘老儿烧茶。这汉子也不多话，就坐那喝茶等着。

    等到十五三人推着满满一板车的柜子，床架，被褥回来后，许世荫指了指，对汉子说：“那后生便是我十五兄弟。”

    汉子把十五拉到无人处，先问了句水上暗语，十五按叶老儿教的回了。这汉子才说：“那戏班在黟县成内唱半月连台本，叶老儿说他在黟县渔亭码头等你。让你明早动身，莫走水路。”

    十五给了汉子一粒碎银，说声有劳。

    回到客栈，和许世荫说了消息，让他去卫所备马和其他物件，明早出发。许听完后连忙去了，十五这才和秀莲他们一起往租下的铺子里搬东西。忙完差不多就天黑了，许世荫牵了两匹驼草粮的马回来系在院中。潘老儿早早关了门，弄了酒菜吃食，六个人一齐坐下吃饭。十五说和许世荫明日要出城办事，三五天才能回来。程冬九让他俩宽心去，有秀莲和五妹两头帮着。潘老儿见秀莲明日就要搬去隔壁，有些不舍，他把这勤快丫头当女儿看，秀莲伶俐的说：“潘老伯，我又没什子大事，早上家里清整完就来帮你，我还要和你学治菜手艺哩。”

    潘老儿说：“十五，要不这样，你程爹爹和秀莲住隔壁，也不要开伙，还在这一齐吃饭，秀莲帮我，也不要我工钱，你一月住宿还是这么多，我只收你们丁点饭钱，与你们这些时日一起惯了，又回到一人吃饭，不痛快。”

    十五笑道：“这样更好，我还想以后开个小酒肆，让秀莲当老板娘哩。我每月多交你银钱做伙食，酒菜如平日一样，我也认你这老伯哩”。潘老儿听的高兴，连忙叫大家吃酒。

    次日天还未亮，钟楼离敲响还有半个时辰，阳和门下，许世荫和十五各自牵了马，昨天特地给宋祖望打了招呼提前开门放他们先出城。宋祖望掏出杨三省写好的路引给他们，就放汪许二人出了城。

    十五和世荫纵身上马就上官道，直往西南而去，城门又缓缓关闭，宋祖望费力的放下粗绳吊着的整木门闩。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哪个霉鬼要被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