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云开雾散
两年以后,沉睡在手机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突然闪动。 “喂。” 老孟的声音很轻:“弟呀,好久不见了。”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是呀,好久了,大家都很忙。” “你现在还好吧?” “老样子,变化不大。” “来看看我吧,也许能见的机会不多了。” “喂,你怎么了?” “我病了,很难受。” 我立刻赶往医院,他能在这个时候找到我一定是有话要对我说,再说我的心里对他多少有一些愧疚,是我强行插在他们之间,我欠他的。 这里是专门治疗恶性肿瘤,也就是癌症的专科医院,全国各地的患者都慕名而来,我在楼下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和一大束鲜花赶到了他的病房,在门口被一个秘书打扮的人拦了下了。 “先生,你找谁?” “我叫余路。” “他让您直接进去。” 躺在病床上的他很憔悴,比两年前老了很多,看到我他还是露出了笑脸。 “大路,你来了。” 他吃力的伸手拉住了我。 那只手凉凉的湿湿的,我一时语塞,只是点了点头。 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向我点头打招呼。 老孟紧紧拽着我,对他们说:“这就是我那个小弟弟,以后你们要多拉扯一把,人不错,能成事的。” “一定、一定。”大家笑得像一条条卑微的狗。 我轻声对老孟说:“行,你这派头够大的。” 老孟把一个又一个老总、这个长、那个长的介绍给我,大家嘴里说着久仰的话,却没有一点能让我觉得他们平易近人,短短半个小时的功夫,我竟然在他的病房里应该送往了四、五波人。 老孟渐露疲态,大嫂开始礼貌的劝退众人,我也不好意思打扰病人休息,也一起往外走,大嫂拉住我,对我说:“他见到你挺高兴的,他老说亏欠你,想和多见见你和你聊聊,你能常来吗?” “嫂子,我会的,让他保重,我一定常来看他。” 嫂子让比我高、比我壮的小孟送我,在停车场,我们这对十分不般配的叔侄点上了烟。 “你爸这是什么情况?” 小孟吸了吸鼻子:“发现时候晚期了,医生说还有半年。” 我带上墨镜,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回去吧,我有时间一定过来。” 小孟扔掉烟蒂垂着头走了。 我的嗓子一阵刺痛,肠胃也拧在了一起,一弯腰,大口的污物就吐了出来,我扶着车吐到腿都软了,才瘫坐进车里。 旁边的一辆豪车车主正巧回来,看到车身上和地下的一滩污物气的跳着脚骂大街:“谁这么缺德?讲不讲公德心。” 我坐在车里擦了擦嘴角:“牛什么牛?有本事别来医院呀。” 我接连几天都耗在医院,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就当是来做临终关怀的,每天和老孟有的没的闲聊,他倒是看得开,至少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平淡,有精神的时候还要和秘书一起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但大多时候他都在昏昏欲睡,身体状态一天不如一天。 大家都在可以隐藏着心里的不安,倒计时的时钟不会因为大家的努力而停止,我心中的有一块大石头沉沉的压下来,他们怎么了?会不会是因为我? 云的电话响个不停,我犹豫着接还是不接,两年了,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好久不见你好吗?” “还好,好久不见。” “我有事找你。” “我知道什么事。” “你能帮我吗?” 我沉默了不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决定,也不知道如果帮她是对还是错。 “可以吗?路。” “好吧,我去接你。” 我挂断了电话,苦闷的揉着乱发,不管怎么说,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见一面总好过憋在心里,也许这也是他的意思。我从没想过我们的重逢会是这样的背景,算了吧,我劝自己别再多想了,管他呢,我只做我自己认为对的事。 云坐上了我的车,她还是那么漂亮,尽管没有刻意的打扮,但她在我的心里永远是哪个月亮女神般的存在,车里再次出现了她身上淡淡的玫瑰花香,我魂不守舍的开着车。 “换车了?” “嗯。” “还住在哪里?” “嗯,房价太贵了,换不起。” “还好吗?” “老样子,瞎折腾。” “路。” “嗯?” “对不起。” “早过去了,别提了。” 滑落的衣袖露出了手表,在阳光下反射着彩色的光,我连忙把衣袖往下拽了拽。 云把头撞向了车窗外。 “听歌吗?” 她轻轻摇摇头:“不要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十万,帮我给他。” “好。” “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只能帮他这么多了。” “我相信。” “他老婆不认识我。” “你就说,说是我女朋友吧。” “路,我不想骗你,我的心里住着两个男人,这对你们都不公平,可我真的放不下。” “不说这些了,去看病人要高兴一点,有些事就让它放在心里吧。” 我看不到她隐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但我看到她的嘴角动了动。 捧着鲜花,云挽着我的胳膊一起来到病房,可是这次病房里居然没有探望的人,就连守在门口的秘书也不见了身影,这才几天没来,怎么就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桌上的鲜花和果篮一看也是有放了有些日子了,嫂子正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睡着的老孟。 “嫂子。” “你来了,这位是?” “我女朋友。” “好,真漂亮,你可得对人家好点,姑娘,还麻烦你来一趟。” “没事,嫂子,本来早就该来,前段时间太忙了。” “大路快让人家坐下,姑娘,就是乱了点,别介意呀。” 云乖巧的坐在一边,“没关系。” 老孟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看到我们的时候,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光亮。 “你们来了。” 说完就开始咳嗽,嫂子连忙扶着他为他喝水,我看到云的身体动了动,然后有稳稳的坐在椅子里。老孟的表情变了变,我知道,他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一定很不舒服。 “嫂子,我有事和您说,您出来一下。” 嫂子放下杯子跟着我往外走,我回头看了看,老孟和云的表情轻松了一些。 “嫂子,我知道你们不缺这个,但这是我女朋友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在楼梯间,我把装着钱的信封塞进嫂子手里。 嫂子按住我拿钱的手,一手扶在我的肩膀上,无声的落下了眼泪,那只干枯粗糙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我能感觉到手上传来得北极冰川的温度,我的内心备受煎熬,安抚了老孟就会伤害另一个人,照顾了别人就会忽略自己的感受,我无能为力,轻轻抚着嫂子的后背,希望可以传递给她一些温暖。 她擦擦眼泪,对我说:“老孟的时间不多了,单位的事已经安排好了,人还没走茶已经凉了,这个时候你们还能来,他还有有人陪,他不孤单,他也知足了,谢谢你们。” 我有一种想把真相告诉她的冲动,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嫂子止住了哭泣,用力的在脸上摩擦着,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我没事了,看看能不能看出来哭过?他情绪不稳定,我别影响了他。” 我假装打量了一下:“很好,很漂亮,气质很棒!” “臭贫,比老头子天天板着脸帅多了。” 我挠挠后脑勺:“咱们回去吧。” “大路,和嫂子说实话,她是不是那个女孩?” “哪个女孩?谁呀?” “她能有这份心,也不枉老孟总惦记她了。” “嫂子,你说什么呢?”我的心扑通通乱跳。 “你们呀,有些事还是放在心里的好。” 我忍不住想哭,使劲的吸吸鼻子:“说什么呢?净瞎琢磨,走吧,老头该着急了。” 云正站在床尾和老孟聊着没营养的内容,无非是打气鼓励保重身体,简单的和老孟夫妇告别,我们就匆匆的逃走了。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打车走。” “她好像知道了。” “是他自己说的,他说总是瞒着太累了,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说的也是,那我走了,保重。” “你也是。”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后来就没去看过老孟,也许是心里有愧,也许是生气,又或许是不愿面对一个人被病痛折磨,反正就是不想再见他了。 半个多月后,老孟又给我打来电话。 “弟呀,我给你讲个好玩的事情。” “好,你说吧,我听着。” 我正在玩游戏,叼着烟苦大仇深的对着电脑发狠,嘴里轻轻地敷衍着。 “我看见窗户外面,一群小人正搬着梯子够云彩呢。” 窗外一片寂静,后半夜的夜空中连一朵云彩也看不见。 “你记下了吗?” “嗯。” 我放下鼠标,眼睛酸酸的。 “那我挂了。” 电话里传来忙音,我的眼泪涌出来。 三天后,我参加了老孟的葬礼,我看到了很多人,有认识的,有见过的,更多的是不认识的,每个人都悲痛万分,却不见一滴眼泪,我也没哭,我带着墨镜叼着烟拥抱了许多人,认识的、见过的、不认识的,然后我就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独自离开。 我也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死人很快就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了,除了他的家人别人甚至不知道他曾经的存在,我依然过着没心没肺的日子,插科打诨、不务正业。 文利推开门,对我说:“有人找你。” “忙着呢,没空。”我一边打游戏,一边敷衍。 “你好,大路。” 云的声音引得我抬起头。 “哦,你怎么来了?” 文利悄没生息的退了出去,我连忙拿出饮料摆在这个不速之客面前。 “我有事找你,能跟我出去一趟吗?” 我犹豫了一下,“好吧。” 一路无话,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被云拉到了郊区的别墅区。 低调中透着奢华,简约中显露精致,看来她的日子过的不错。 “随便坐吧,公司给租的住处,你想喝点什么?” “能抽烟吗?” “烟瘾还是那么大,随便吧,我去换身衣服。” 我觉得我天生就是穷命,在这样的一间别墅里全身都不自在,哪哪都不对劲,抽的烟也觉得味道不对。 不大会儿功夫,云从楼梯上下来,换了一身丝质的睡衣,看起来明艳动人。 “你还是一个人吗?” “是呀。” “那就好办了,今晚住我这里吧。” 我被烟呛得直咳嗽。 “呵呵呵,胆子小了?不像你呀?” “别闹,你不是有事找我吗?” “明天是他的忌日,我想去看他。” 我抬头疑惑的看着他。 “没人告诉我他埋在哪了,我只能找你。” “哦,行。” 云轻轻褪下了睡衣,露出了雪白的酮体。 我怔怔的看着她的身体,是欣赏,单纯的欣赏,上天竟能够把一个人设计的如此完美。 “这算什么报酬吗?” “是你的真心话嘛?” 我低下头,使劲的嘬着烟。 “就算是吧。”她凑到我身边,那股玫瑰味道再次出现,震荡着我。 我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不肯放开。 清晨她枕在我的胳膊上就像以前一样,我轻吻着她的发丝,把她从梦中惊醒。 她没有和从前一样送上甜蜜的香吻,而是一言不发的起身去换衣服。 “咱们可以出发了吗?” 很快她就穿戴整齐的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光溜溜的坐在床上:“要这么着急吗?也许会碰到很多人。” 她优雅的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我。 墓地的停车场,我们坐在车上。 “你知道他最后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说你是个好人。” 我拉开车门:“走吧。” 站在老孟的坟前,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在他名字边上预留出另一个名字的位置,墓碑下摆放着别人留下的祭品。 云弯下腰,把鲜花摆在旁边,波浪一样的秀发挡住了她的脸,大大的眼镜遮住了她半张脸。 我在一旁安静的抽着烟,烟雾飘过让眼前的景象变得虚幻缥缈。 云直起身子,轻声道:“我美吗?”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悲哀的发现我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周围全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 我拿起电话打给大洋彼岸的夏实。 “喂,大路,是不是想我了?” “你丫能来接我吗?” “你在哪?” “我要知道我在哪还给你打什么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