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傩爸最近总是走得很早，早餐时间基本见不到他的影子，餐厅里，坚果、小菜、主食将不大的餐桌摆得满满当当，姐弟俩正交头接耳地你夹一筷子我夹一筷子，吃得不亦乐乎，多少年了，这个餐桌上的气氛从未像今日这般融洽，依稀有着他们还在幼年时的影子。

    傩妈站在厨房看向背对她坐着的姐弟二人，眉头微不可察地轻皱着，忙忙碌碌的各类机器人穿梭在厨房，不时地遮挡住她的视线，也扰乱着她的思绪。

    终于，傩妈有些不耐烦地轻闭双目，慢慢地走向餐厅。

    餐桌前的姐弟俩不知在说着什么，正说在兴头上，唾沫星子满桌喷，但这口水来自双方，俩都有份儿，谁也别嫌弃谁，甩着筷子照吃不误。

    傩妈坐到两人右侧，也轻轻地笑着：

    “在说什么呢？难得看你俩聊得这么开心。”

    好一句“难得”，听得傩思妮心头一梗，她忍不住没好气地瞥了眼母亲，傩妈却好似没看到女儿小刀般的眼神儿，只继续笑着。

    傩小弟在自家爸妈面前从来都是被宠惯了的，神经自然松懈，不像傩思妮般敏感，只笑着豪迈地一挥手，指了指自己屋的方向。

    “我刚跟我姐说了，把我那些淘汰了的头盔处理处理，给我姐的飞行舱里添点东西，以前是当弟的不懂事儿，虽然卖的那点钱有限，但给飞行舱整个豪华版的灯带还是整得上的，咱给姐来个真正的‘五彩斑斓的黑’！。”

    傩小弟笑眯眯地说着这话，丝毫没觉得哪里别扭。

    虽说当弟的确实不怎么懂事，但更不懂事的可能还另有其人，比如这位在旁边坐着的某位当妈的和某位不在家的当爹的，毕竟这一碗水该怎么端，到底是拿碗的人才能说了算的。

    傩思妮听了这话便在心里偷笑，但多年养成的隐忍性子让她没好意思直接去看自家老妈的笑话，只埋头扒了一口粥，就这还憋不住笑，好歹没把自己呛死。

    “咳咳咳！咳～咳！”

    “慢点，慢点。”

    傩妈当然知道傩思妮在笑什么，但知道又怎样，自己亏的心，自己得藏着，所以也只能尴尬地笑笑：

    “图淼懂事了，心里也知道想着jiejie了。”

    “嗐，这不是以前不懂事嘛。”

    傩小弟爽朗一笑，又重复一遍，他姐在旁边轻轻捂嘴，忍笑忍得浑身颤抖，这下可好，傩妈的表情算是彻底绷不住了，嘴角耷拉下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姐，还有不到两年我就要过二十大寿了，到时候老弟的小命可全交你手上了哈！”

    小老弟狗腿似的给老姐捏捏肩膀。

    “呦，这真是给点东西就当买命钱啊？咱俩的命就值这点儿？老弟你可真不客气。”

    傩思妮白了他一眼。

    “不过既然你能直接说出来，好歹没跟你姐玩心眼儿，也算坦诚，那么～看在你这么坦诚的份儿上，东西我便收下了，两年后姐罩着你！”

    傩小弟美滋滋地想着，既然‘买命钱’被全家武力值最高的人同意收去，那么自己的小命就算已经保了一半，至于剩下的那一半，他自己再跟老爹老妈努努力，应该也没啥问题。

    大概是觉得他自己肯定能活过二十，心里想着美事儿，胃口就挺好，傩小弟“呼哧呼哧”几声，瞬间就是一大碗稀饭进了肚子，没一会儿，血糖升高让思维多少有点混沌，他伸手撑起软乎乎的下巴，扭头看向细细嚼着盐浸花生豆的老姐，心里忽然升起一阵与以往不同的快乐。

    傩图淼从不否认自己一直享受着jiejie的纵容，就像那时，明知道刚上大学的jiejie应该拥有一台属于她自己的飞行仓，他却依旧执意要买那个最新款的头盔，并且买了一个又一个，只要家里有点闲钱，他总是会把本应分给jiejie一些的资源统统占为己有。

    跟爹妈撒泼，跟jiejie撒娇，爹妈那边自是从不费力，而jiejie这边，纵使她再不情愿，也总是会在自己眼泪汪汪的时候败下阵来，无奈地退让到同样没有希望的下一次，这时候的他也是快乐的，快乐来自于丰厚的物质，来自于暂时被满足的欲望，来自于欺压在别人头上的快感。

    即便这个“别人”是从小疼爱他的亲姐。

    他不是看不见亲姐偶尔会流露出的怨恨，并且这种怨恨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难以掩饰，但他就是舍不得放手，舍不得放开爹妈提供的有限的资源，舍不得放弃压在别人头上的快感。

    人都不是傻子，被欺负的人不是，欺负别人的人也不是。

    傩图淼不是意识不到他自己内心的那些恶，相反，他很清楚，他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像他的亲jiejie傩思妮说的那样，“挺坦诚”，他把亲人间的那些恶明明白白地放在明面儿上，但偏偏爹妈偏袒他，jiejie纵容他，他这恶表现得“你情、我愿”，所以它才会随着这个男孩的成长而变本加厉。

    只是从今以后，这种“恶”所带来的快乐似乎不会像以前那样被轻易拥有了。

    那天过后，傩图淼那独自经历了生死的jiejie似是想开了一些事，从回家的那一刻，jiejie就全方位地展现了她从此不打算再跟家里人“客气”的意思。

    傩图淼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当他的jiejie不打算再让着他时，他便已经没可能再去”欺负”他那武力值爆棚的老姐，毕竟曾经那些“欺压”也是老姐纵容的结果。

    只是傩图淼没能想明白的是，一向对jiejie忽视甚至冷漠的爹妈忽然也在一夕之间变了性子，从前是怎么满足他的物质欲望的，如今就怎样近乎讨好地全用在了大女儿的身上，高配飞行仓、最新版头盔，一样样都不是便宜到随手可买的东西。

    傩图淼的心里多少有数，这大概是爹妈对过去这么多年一直被忽视的女儿的补偿，同样，那也是一种安抚，是对刚刚经历了生死以致心态大变了的女儿的安抚。

    只是这转变虽说得过去但也太过迅速，就像曾经那样，让他这个做弟弟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内心却很快适应了这种变化。

    “……”

    “曾经？曾经哪样？我为什么会想到‘曾经’？”

    昏昏欲睡的傩图淼忽然被自己正在乱飞的思绪给砸了一记，脑子里的弦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被弹了一下。

    “怎么回事？我在纳闷什么？”

    但神经也就响了那么一下，接着就被来势汹汹的血糖给搅得更加像一盆浆糊，思绪开始不受控地继续瞎几把飞。

    毕竟眼前能看到的事情才是最不用费力想着的，至于那些被埋在记忆深处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的，就别费力挖了吧。

    “嗯……”

    傩图淼困得点了点头，像是对自己如此心宽的肯定。

    再抬眼看向老姐时，却发现jiejie也正在看着自己。

    “困了？”

    “嗯……吃多了而已，在想事情。”

    傩图淼笑得挺憨，傩思妮从小就喜欢他这种憨笑，即便后来这小老弟越来越不向着自己，自己却依然喜欢看他这个憨样儿。

    所以傩思妮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那依旧奶呼呼的脸蛋儿。

    “在想什么？”

    “在想以后欺负不过你了，嗯……疼……”

    捏在脸上的手直接变成了掐。

    “那确实，所以这事儿以后就别想了。”

    傩思妮恨恨地咬着牙根，不轻不重地掐着手指间的那点rou，从牙缝里往外挤话。

    “或者换个说法，以后别想让我再惯着你，老爹老妈怎么想我也不是很在乎，但你最好能一直记得我是你姐。”

    “嗯，好。”

    出乎傩思妮的意料，小弟虽然看着也挺疼，但他既没挣扎也没去扒拉他姐的手，只干脆地点点头。

    “啊？”

    傩思妮被他奇奇怪怪的态度给整得一时怔愣，然后就听他弟继续在那“坦诚”：

    “虽然以后没法骑你头上欺负你了，但抱个大腿也不是不行，一种是你驮着我走，另一种是你拖着我走，反正不管咋样，你都得带着我！效果都一样，我都很开心。”

    说着，傩图淼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正想配合地撇一下嘴，就觉得掐在脸上的那两根手指加大了力度。

    “你真坦诚。”

    傩思妮气到咬牙切齿。

    “这不好事儿嘛～”

    小老弟赔笑。

    “合着你就吃定你姐不敢打死你是吧？”

    “没没没，我是吃定你舍不得打死我。”

    “……”

    “你说了嘛，我要一直记得你是我姐～”

    “我是这意思吗！”

    “那我就是这么理解的呗！”

    傩图淼笑得贱兮兮的，瞅着他姐在旁边被气到抓耳挠腮，想打自己却不舍得，不打又咽不下这口气，傩图淼重新撑起下巴，觉得之前感受到的第二种快乐正在快速地充满自己。

    真是奇怪，当一个人习惯这家中的一碗水不平时，你让他主动打消欺负他jiejie的念头，让他主动把物质资源分点给他姐，他是不肯的，他舍不得已经把在手里的东西，但当另一方强硬地发生了转变时，家中情势已不可阻挡地发生了骤变，这时他不得不随着转变，却转变得如此自然，丝毫没有抵抗，也不知道是审时度势还是太有自知之明。

    姐友弟恭？

    弃“恶”扬“善”？

    忘记的是这“恶”从何而来，从何时而起；

    不明的是这“善”是从前就有，还是突发而生。

    “人之初”

    “性本善？”

    “性相近？”

    “习相远？”

    “下一句是啥来着？”

    混沌的思绪裹挟了大脑，坠入回笼觉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