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光，出现了
——“恶人虽然作恶百次，倒享长久的年日。然而我准知道，敬畏神的，就是在他面前敬畏的人，终久比得福乐。恶人却不得福乐，也不得长久的年日。这年日好像影儿，因为他不敬畏神。” 金序雅初次被母亲抱进教堂，是在被幼稚园的大块头打破头后。 母亲其实连划十字都不利索，分不清“野火华”和“耶和华”，仅仅是抱着她从医院回来，恰好听公交车邻座的说信这个，有免费吃的，有主保佑。 金序雅勉强听懂牧师磕磕巴巴的韩语，想着大块头不得福乐，但直到离开幼稚园，大块头脸上常挂着孩子王的自得。 ——“你们这些捣蛋鬼听好！打架涉事学生，破坏学校正常教学秩序，败坏学校名声的，下次再犯，全部转学！”国中上课第一天，班主任在课堂上厉声警告说。 金序雅知道老师不会管事，于是被打后马上报警，可民警无奈地表示女生之间的小打小闹，根据现行法律没有明确规定，建议学校和家长口头教育调解。第二天，金序雅又被打了一顿，没敢还手。 ——“您好，警方已获悉情况，正派遣人员前来，请耐心等待，并保护好自己……”挂断电话，又探索久远的记忆，虔诚无比的划十字，但金序雅没等到奇迹，巷道深处，她已经被熟悉地形的抢劫犯堵住了去路。 理智告诉她，学费交出去，让学校通融一下，兴许能拖三四个月，命没了，什么都没了。手里攥紧挎包背带，金序雅等待着英雄，但从始至终，就只有她一个人。 祈祷，从未有效。 法律，总是迟到。 等待，毫无希望。 她勤勤恳恳，所得到的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一直以来忍气吞声，积累的种种不满压断了理智的底线，彻底大爆发！她不要命地挥舞拳头扑向刀锋，不再祈祷，不再想法，不再等待！完完全全地顺从自内心迸发的愤怒！ 这一刻，光，出现了—— 光线一点点侵彻进闭合的眼睑，从一道微弱的缝隙，逐渐撑开金序雅眼帘，呈现出黝黑的水泥天花板，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压抑着流水潺潺组成的桥洞序幕曲随之奏响耳旁。 浑然一体的视听里，却夹杂着格格不入的旋律： “Iswimintheseaoftheunconscious，isearchforyourheart，pursuingmytrueself……”（Pursuingmytrueself-目黑将司） 转动瞳孔，试图捕捉男低音的来源，得到的却是模糊在路灯光芒里的面部轮廓。身影未意识到身旁的少女已然苏醒，仍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低声轻唱几段，结果忘词，不肯就此作罢地哼着曲调。 彻底适应了桥洞下的环境，南云前辈硬朗的侧脸变得清晰，他轻哼小调，目光远眺，穿过桥洞外的雨幕，依稀能见在五彩斑斓霓虹中高耸入云而赤光耀眼的“山峰”。 江户塔，江户都不容置疑的中心标志，金序雅从小就在各种电视剧里认识它，国中教科书又学习一遍。 南云前辈的神情带着向往，大概和金序雅一样，从小便悉知，却从未亲临过和风艾兰斯国繁华的象征，浪漫邂逅之圣地——江户塔rou眼可见，又坐落在遥远的地方。 “抱歉，南云前辈……”金序雅本不愿打扰，想静静等候，可刚恢复的身体，对能量和水的需求到了十万火急的境地，艰难吐出细微言语。 南云一辉偏过头来：“水还是面包？” “水……” 拧开瓶盖，南云一辉递过廉价矿泉水瓶到金序雅面前，见她机械伸展手指，几次握紧瓶身瓶身都失败，便直接将瓶口轻轻贴上那略微苍白的薄唇。 少女条件反射抿紧嘴唇——片刻，才微微仰头，轻启唇瓣。 液体流淌过方恢复的娇嫩食道，受冰冷刺激的肌层猛地缩紧，泛起一连串的瘙痒、刺痛，迫使金序雅咬紧牙关，忍住咳嗽的冲动，将本就不多的矿泉水含在口腔，待食道稍有适应，才一点一点地吞下。 饮下半瓶，金序雅移开唇，实在不想继续折磨咽喉，有了水的滋润和补充，身体稍微能压制饥饿感。 这种状态，勉强让她支起上身，每次开口都是对咽喉的拷打。南云一辉见她声音嘶哑如此，索性也不说话，矿泉水和撕开包装的面包置在她身前，又偏过头去望雨幕中的江户塔。 金序雅同样小口咀嚼面包，和着水吞咽下去，舒缓食道一阵，继续咬下一块，时间格外漫长。桥洞下有限空间里，雨滴偏向的角度，卡车在路面坑洼颠簸的动静，樱花瓣与榉树叶在河流间的比例，渐冷的风，都逃不开二人的掌握。 “和我来的市警……”还是恢复差不多的金序雅先突破沉寂。 “我叫了救护车，没时间作急救。那个胖子中枪后，突然有回光返照的迹象，弹夹打光了，不敢冒险去空手了结一个异能者，所以先把你转移到这里。” “抱歉……” “我也该道歉，借学生会便利进教室检查大扫除情况，在你书包缝定位器。” “前辈你这是变——咳，咳，咳！没，没事，不用水了。” “定位不是万能，学校，你家和兼职场所构成的三角区域，很容易混淆，所幸这次远远离开三角区域，我才肯定你去和异能罪犯战斗——我想知道前因后果。” “他们，我不清楚属于哪，给野原市所有警署发了地点不同的挑战信……南云前辈？” “你继续说，不用管我。” “……挑战书的时间是六点半……所有信件都一样……之后的事南云前辈应该清楚了。” “离你暴露就剩两次帮派分子的校园枪击案了。喏，水瓶是货运站，面包纸是警署，手机是市立三高，钱包是韦恩私立高校。即便是步行，两小时也够从货运站到韦恩私立，到市立三高更快，四五十分钟。” “不一定能猜到是学校吧，还有很多会社在这个范围。” “胖子多半能活着回去，你这形象，能装多老？单看眼睛眉毛就知道是学生，体格也不像艾兰斯人。” “解释太勉强了……” “你敢拿身份暴露的后果来赌么？而且，仅仅挑战信你就上钩了，那下次他们直接侵入电视台劫持人质，逼迫你揭开面罩呢？去，肯定比这次埋伏更凶险，不去，呵，你会不去么？” “THEMASK必须消失一段时间。” “至少一个月，不论什么风吹草动，THEMASK都不能出现，我还得继续观察，这两个异能者，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南方会的老部下……” “金同学，有在听吗？” “南云前辈。”她蜷缩起双腿，手环抱在膝下，盯着一片又一片柔弱的樱花瓣和榉树叶，翻滚挣扎，还是被河流裹挟着西去，“你也看到那些警察的情况了。” 风扶过，浸湿的刘海死气沉沉黏在她光洁额前。 既没有对暂时沉寂的建议作评论，也没有流露出合作的意愿。 “那么。”南云一辉挥手驱赶歇息在金序雅头上的苍蝇，明知故问，“你打算从此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了？” 少女昂起头，柔和垂眼角下是坚毅的目光。 “精神不错，能保持多久？” “……不知道。” “我给个数。”南云一辉打个响指，“最快一年，最慢十年，就没有异能者罪犯让你困扰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兴许想着这人在说什么大话之类的。 他不急，反正外边下着雨，金序雅尚虚弱跑不了，打开手机的电筒照在最近的桥墩，岁月和流水侵蚀的涂鸦勉强维持能看清的样貌：F**k金泰斗！！ “我妈讲最多的睡前故事，是假如一个人发现自己拥有了超能力，比如从口袋掏出未来的神奇道具，灵魂进入其他人身体，身体潜伏着任由自己驱使的恶灵，千万不要到教堂或神社求解，而是到警署登记。” “这不是笑话，军政府对异能者的控制很严格，到图书馆翻以前的报纸，总有自信的异能者以为天下无敌，不登记，还装魔做鬼挑衅警察上头条。”南云一辉把光打在自己下巴，昏暗地方里扮鬼的老把戏。 “然后，砰。”他关掉手电筒功能，“人体显然挡不住K2突击步枪和M72LAW火箭筒，即便侥幸逃脱，特种部队很快就能搜查击毙，布告说击毙北方特工。” 后来就是第一任民选政府，金序雅和南云一辉都不陌生，偶尔会有异能者上新闻，但上的是八卦新闻，标题大多是“某市某人长期透视女性衣物，为防止身体日渐消瘦最终主动投案自首” 直到去年，异能者恶性犯罪的新闻才层出不穷。 “为什么呢？军政府管得严可以理解，民主化后限制解除，也没出什么乱子，怎么去年开始就乱套了呢？”南云一辉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感受到少女的注视，那脸色分明在说‘我很好奇’。 “有没有觉得假期兼职越来越难找了。” 金序雅国中毕业就在无名咖啡店兼职，去年之前，她见到客人的第一句话通常是“您好，请问要点些什么”，而今，对客人的衣着稍作判断后，她得回忆培训手册上的用语“不好意思，店里现在不缺人，一有招聘信息会公布在门前告示板。” 当初与她一起来兼职的国中同学已经辞职了，因为不能接受咖啡店一次性签署高校三年所有长假的合同，店长也毫不挽留，反正全职正式工薪水不涨也有的是人干，省得重新培训短期兼职工和频繁调班。 “萨利亚的意面都涨到四百了，随便个路边餐厅也差不多这个价，江户都最低时薪三百七十五，电车站的流浪汉也越来越多。”南云一辉停下脚步，又远眺着江户塔。 “小学那会，流浪汉一进电车站就会被带走，现在，野原市人口从十几万到四十多万，警察根本管不到鹤岛町那些贫民窟，军队取消强制兵役又裁员，缩在济北道。” “比起辛苦挣那点钱，驱使异能就能满足任何邪念，还不用担心军警的打击，多好的时代。” “南云前辈。”金序雅反应平平，“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只是个高校生。” 南云一辉猛回头。 “THEMASK再强大，始终只有一人，还要兼职赚钱，忽悠家里人，复习考试。” 他走近。 “可是金序雅，好好学习，考进江户大学，成为权威报刊的暗访记者，就能工作打击罪犯两不误。” 蹲下，平视着少女俏丽脸颊上浮现的不自信。 “随着业绩累积，记者成了电视台主持，有都议会里元老重视的知名度，脸蛋讨男选民喜欢，身材不招女选民嫉妒，是英语、曰语流利的半岛裔，于是女主持成了女议员，通过提高警察待遇的议案。” “或者更进一步，坐在都知事的办公室里，让勤劳致富变成现实，自然没有人铤而走险犯罪。”南云一辉的手搀扶着少女双肩，认真又怀着期待。 “异能犯罪什么时候结束，取决于你是THEMASK，金记者，金议员，还是都知事——站得越高，能力越大，江户塔顶端，和桥洞里，所目睹之景截然不同。” 金序雅挣脱南云一辉的手，“南云前辈怎么不这么做？”往后缩了缩身子，那些对她来说实在异想天开，简直是对一个奴隶说：嘿，看你的面相，真是人中龙凤，将来要做皇帝的！ “我只是普通人，手枪打不准，除了学习什么也做不到。”南云一辉自嘲笑着，“你则不然，有能力改变当下的局势，如果听我的建议，你的能力还会更加强大。” 正以为南云前辈要循循诱导，他却忽然站起离开金序雅，走到搁在一旁的挎包。 “我就说这么多，之后的路，你自己决定。请假和撒谎串供，我会尽量帮忙，不参合战斗，不劳你cao心。” 他递出折叠伞。 “时候不早，回去吧，被问就说校刊部特别活动，可以让佐藤作证，我招呼过了；我家就在附近，不用管我。” 金序雅默然接过伞，放学以来几个小时的事件，彻底超出大脑的信息接受处理能力。 密雨嘈杂击打伞面，她步步迈上河堤，巧然飘零而入的风和水滴，对心脏剧烈跳动发烫胸腔的影响甚微。 河堤之上，是与桥洞大相径庭的风景，柔弱的樱花瓣和榉树叶，被流水冲进下水道，而时不时有一两片侥幸卡在洞口，多数冲进去，少数侥幸卡住，反反复复，卡住的越来越多，最终堵住下水道口。 少女驻足在河堤边，半湿发梢乘风寻求脸颊的温热。 雨还在下，但终究会停。 江户塔在雨幕中的光芒如此耀眼，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烙印在少女的瞳孔。那赤光并非孤单零散的星光，相邻周边有绚丽烂漫的簇拥。 金序雅折返回去，桥洞前，留出伞下空间。 “一起走吧，南云前辈。” 她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