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纸坊

    韩家正房，韩夫人坐在八仙桌边，一脸慈祥的看着儿子：“我儿出息了，替横死之人洗冤擒凶，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积下的阴德，将来考场、宦途都有回报的。你遭逢牢狱之灾能平安无事，多亏你爹当年在公门中修行，一辈子行善积德……”

    韩岳老老实实的听她唠叨，神思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韩升和韩真儿两个陪在下首，都抿着嘴憋住坏笑。

    韩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唠叨了，从前韩老爷还在的时候，她还稍微好点，近几年是愈演愈烈。

    终于，韩夫人看了看桌子上堆着的十个大元宝，眉心微皱：“这笔银子虽然有其来历，可毕竟是阉竖搜刮的民脂民膏，咱们家即使缺钱典卖了田产、店铺……”

    额？韩岳终于醒过神来，轻轻一拍桌子：“母亲教训的是，这不义之财，咱们不能要！”

    韩升听到这话差点没闪了腰，少爷是个财迷，连喂雪豹的牛奶都计较，这是突然吃错了药？

    没成想韩岳接着说：“所以我们赎回典卖、抵押的田产店铺，把银子交给借钱给我们的好心人，这样就把阉党的不义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这、这样也可以？！韩升咧着一张嘴，对老大的敬佩之情，顿时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韩夫人怔住，觉得儿子似乎说的很有道理，却又好像有那么点不对劲？

    韩段氏是讲三从四德的，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既然韩岳说的好像有道理，她就点点头：“旁的也就罢了，咱们在纸坊镇那作坊，你爹十年前买来才二百八十银子，前些日子典给纸坊熊家，倒典了三百两，不愧是书香门第、忠厚人家！他这笔银子须得先赎还。”

    典卖和押当（典当）很像，卖家都可以在到期前赎回，到期不赎，就归买主所有了。

    区别就在典卖的往往是土地、房屋、店铺之类有持续经济收益的东西，在典卖期间，买家获得使用权和收益。

    押当则是古董字画、衣服被褥、家具器物，当铺只能存在仓库里，别人赎当时要原模原样交还。

    典卖因为保留了卖家的赎回权，所以通常只能卖到原价的六七折，熊家以比原价还略高的价格收典，这就非常厚道了。

    纸坊镇外，巡司河边，排列着大大小小的造纸作坊，房屋高低错落，工棚新旧不一，竹子、稻草、苎麻、破布堆成大小不等的垛子，官道上运来原料的车马络绎不绝。

    无数工匠在这些作坊中辛勤工作，煮料、抄纸、烘焙，人头攒动。

    最终成品，无论粗糙的黄草纸、绵密的皮纸，还是洁白细腻的连七纸，有的由车马经官道运走，有的被送到巡司河小码头，由挑夫挑上泊着的几艘货船。

    韩父当年发迹后分散投资，买下的造纸作坊就在一处河汊的岸边，青石垒砌为岸，引水流入一口沤纸塘，后面十几间青砖瓦房，四座大工棚，六眼煮浆灶，八条抄纸槽。

    韩岳拿着典票、银两，携忠伯和韩升一老一少两个仆人，走到这造纸作坊前头。

    一路上经过不少作坊，此时都是干得热火朝天，唯独韩家纸坊里边没人做工，倒是不少人围在晒纸场上吵吵嚷嚷。

    打赤脚、穿白褂子的黒瘦老者大声道：“好好的纸坊，怎么就要拆了只做沤塘？以后不做煮浆、抄纸，咱们这么多熟手，都不要了吗？”

    忠伯告诉韩岳，这老头是作坊大师傅，姓雷，做这行有三十多年了，里里外外一把好手。

    几个青衣小帽的人与工匠们对峙，中间有位穿长衫、戴六合一统帽，看着像掌柜的人，笑眯眯的道：

    “现在作坊已经典卖给熊家，当然是我们熊家做主。你们原来造的纸，并无出奇之处，正好我家纸坊制作精良，偏生沤塘不足。将你们这里煮浆灶、抄纸槽、工棚等拆去，扩建沤塘，可以事半功倍。至于各位师傅，可以转到我熊家纸坊做工嘛。”

    雷师傅声音挺大：“罗掌柜这话差了。我们都在这里做熟的，转到熊家纸坊，又从学徒做起么？再者我们做上了年头的，都有顶账干股，年底能分花红，你们熊家纸坊肯给么？！”

    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这年月生意都是几代人来做，各家纸坊流传了几十上百年，各自都有很成熟甚至近于僵化的师徒传承体系。

    从外面掺人进去，一个两个也罢了，人数一多，怎么容纳？

    工匠们纷纷点头，雷师傅说的有理，做生不如做熟嘛。

    罗掌柜脸色铁青：“岂有此理！纸坊已典卖给我们熊家，自然由我们做主……”

    “喂、喂，老先生，你也知道是典卖，不是绝卖啊！”

    韩岳施施然走上前。

    别说工匠们，连雷师傅都不认识这位是谁，毕竟韩岳从前只会死读书，从来没管过经济事务。

    好在忠伯是大家认得的，他上前介绍，这位就是东家韩氏少爷。

    雷师傅很勉强的见了个礼，工匠们抱着膀子冷眼旁观，韩家一声不吭就把作坊典卖给熊家，某种程度上无异于抛弃了他们。

    罗掌柜礼数很周全，深深一揖：“原来是韩公子，在下冒昧了。纸坊虽未绝卖，但典卖期间收入全归我家，如何经营也由我家决定。”

    韩岳摇摇头：“拆毁煮浆灶、抄纸槽等设施，等我家赎回时就不是原样了吧，难道你们还负责复原？”

    罗掌柜无言以对。

    韩升很狗腿的给自家少爷帮腔：“老头儿，别白费力气啦。这次我们就是来赎回典押的，等会儿就到你们府上兑银子。”

    罗掌柜将信将疑，终究没说什么，黑着脸告辞离开。

    雷师傅上前再次抱拳见礼，打量着韩岳：“少东家说的是真的，要赎回我们作坊？以后一切照旧？”

    韩岳淡淡的道：“赎回是肯定的，照不照旧另说。”

    工匠们嗡的一下议论纷纷，感觉少东家年纪不大，说话却有点高深莫测，人人心头忐忑。

    韩岳吩咐雷师傅介绍纸坊工作情况。

    雷师傅在纸坊工作三十多年，当匠头儿也有十来年了，带韩岳三人参观作坊，介绍造纸的一个一个工序。

    造纸的第一步是沤料，运来的竹子、树皮等原料，扔进沤塘中注水浸漂，水要清洁，要保持活水流动，浸泡百日。

    接下来槌洗原料，把粗壳和青皮刷去，只留下纤维，这一步叫做杀青。

    然后就轮到煮浆灶了，四五尺的大锅，放纤维原料去煮，要煮八天八夜之久。

    煮后在清水塘中漂洗干净，加入草木灰浆，反复煮开，经历十余日，成为一些泥状物。

    将泥状物放入石碓窝，舂制成细腻的纸浆糊糊。

    纸浆糊糊再倒进扁而宽，类似大抽屉的抄纸槽中，熟练工匠拿着竹丝编织的抄纸帘从纸浆糊糊中荡过，便抄起了一层纸浆，待水沥走，那层纸浆就成了湿纸，工匠把抄纸帘一翻，湿漉漉的纸就落在了大木板上。

    这些湿纸或用火烘焙，或由太阳晒干，成品纸张就制作完成了。

    韩岳了解完整个生产工序，站在工棚中若有所思。

    韩升忍不住问：“少爷，你问长问短做什么，这纸坊有什么好看的？”

    雷师傅也觉得奇怪：“东家，我在这里做了三十多年，每道工序都是按规矩做的。”

    “我在想……”韩岳笑笑，“算了，咱们还是先去熊家，赎回纸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