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0 玄冰蚀骨 王权不冻
依稀记得,那年的雪下得极凶! 我立于太合殿蟠龙金柱后,抚平蟒袍衣摆的褶皱,掸去袖口凝结的冰霜。 父王从未许我世子之位,可今日他竟破例赐我新制蟒袍,这反常的恩赏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底发慌。 我已年逾八百春秋,容颜再难维系少年形貌。 然而,今日心境难得欢欣,竟恍若重回年少轻狂时,按捺不住想向meimei炫耀这身新赐蟒袍。 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依旧那般雀跃轻快。 我迅速敛起眼底的阴霾,唇角扬起温润如玉的笑意。 “meimei狩猎归来,可有什么收获?” 其实五岳天将肩头那具熊尸,早就映入我的眼帘,甚至能清晰看见胸腔处凹陷的拳印。 六阶大地暴熊,可相当金丹中期修为,竟被徒手一击毙命。 这丫头不过假丹境界,却已能越阶斩杀高阶妖兽,霸王血脉觉醒速度,较楚氏王谱记载还快了三成。 “meimei这霸王神力,当真令为兄羡慕!” 我佯装赞叹,心里却是愤愤不平。 为何我楚氏先祖血脉,会落在宫女所出的庶女身上? 我母族出自神策府嫡系,反倒与霸王血脉无缘。 在催促她进殿时,我悄然隐入蟠龙金柱后的垂幔。 父王冕旒的玉串,在琉璃宫灯下流光溢彩,案上两盏白玉珍馐蒸腾着热气: 左侧鲥鱼翅泛着银鳞般的色泽,那是我上个月,亲自在寒潭守候三日所得; 右侧蜜汁熊掌琥珀色的油光,这也是meimei月前所献的猎物, “无敌啊。” 父王的声音比檐下冰锥更冷:“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说为父该选哪一道?” 金箸在两道佳肴间徘徊,最终悬停在我献上的鲥鱼上方。 垂幔后的我屏息凝神,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那盘鲥鱼翅是我上月冒着凛冽寒风,在寒潭苦守三日才猎得的珍品。 母后曾说过,父王最爱的从来不是熊掌,而是这楚河银鳞的鲜味。 “当然是熊掌!” meimei清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她甚至踮起脚尖,鹿皮靴发出细碎的声响:“我们楚河鲜鱼,要多少有多少……” “熊掌?熊掌?” 父王的低语声,像冰锥刺进我的耳膜。 在垂旒玉串的阴影里,我分明看见他目光扫过垂幔,原来他早已知晓我的存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连呼吸都变得灼热。 “没得选,当然是熊掌!” meimei天真烂漫的回答,让我浑身开始发冷。 案几上那盘鲥鱼翅突然变得刺眼,就像我这些年以来,在神策府苦修的日日夜夜,终究抵不过她与生俱来的霸王血脉。 “好一个没得选!” 父王玄色龙袖骤然翻卷,白玉盏在空中划出凄厉的弧线。 鲥鱼翅银光四溅的刹那,我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难道连日来的蟒袍赏赐、世子之位的暗示,都只是镜花水月? “无敌,从今以后,你随母姓,改为项姓!” 父王的冰冷的声音,像惊雷劈开混沌。 我藏在垂旒后的面孔,在瞬间褪尽血色,又忽地涌上病态的潮红。 “女身男命,必撼王权。” 八字谶言砸落的瞬间,meimei像被抽走脊梁般瘫软在地。 她七窍渗出的金血在琉璃砖上蜿蜒,与碎落的鲥鱼翅混作一处。 父王踏着玉碎声离去时,梁柱震落的尘埃迷了我的眼,不知是灰烬还是泪。 我屏息凝神,直到父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长廊,才从垂幔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金砖上蜷缩的身影如此熟悉,meimei抱着双膝的模样,与幼时被其他王子欺负后如出一辙,只是此刻她周身翻涌的金色血雾,昭示着正在遭受霸王血脉反噬。 “meimei……” 我竭力调整神色,让面容显得温和,同时刻意放缓呼吸节奏,让声音听起来充满心疼。 并且同时蹲下身来,掌心凝聚出神策府苦修的玄冰寒气,小心翼翼地帮她压制体内反噬的霸王血。 寒雾在指尖流转,与那沸腾的金色血雾交织缠绕,当时meimei的修为不高,我很快便就可以压制下去。 “哥哥,我从来没想过要夺权,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meimei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庞,声音里浸满无助与困惑。 这个问题像把钝刀,一下下剜着我的心。 楚氏血脉,霸王传承,这本就是王权天定的枷锁。 可你偏偏是个女子,对于楚氏的传承而言,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原罪。 这些话,在喉间辗转千回,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哥哥……明白。” 为安抚她糟糕的情绪,免得让父王看到后悔,我便特意带她来楚河放河灯。 记得那夜风雪很大,可楚河的夜风,竟比王宫里的暖炉更舒服。 小时候,常带她来此放河灯,那时只当是哄孩子的把戏,今夜却成了唯一的慰藉。 河水倒映着meimei通红的眼眶,那盏写着‘无敌’的纸船,在浪里颠簸起伏,像片倔强的落叶,最终在遥远的尽头沉没。 meimei,这就是你的命啊! 看着它最终被漩涡吞没,我忽然想起父王赐我蟒袍时,说过的一句话。 楚河可以结冰,但王权永不凝固。 “大楚河山,永固不倾!” meimei在岸边郑重起誓,声音掷地有声。 我掬起一捧楚河水,望着指缝间漏下的河水,水珠坠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滴答,滴答,滴滴答—— 这楚河水,是大楚不冻的脉搏,也是我楚山河,永不凝固的权柄! meimei啊,你终究只是王权之剑,而剑柄,永远要握在兄长手中。 滴答、滴答……滴滴答—— 水滴落地的声音轻响,恍若生命的倒计时,又似新生的序曲。 楚山河猝然睁开双目,颅中刺痛如万蚁噬髓。 他恍惚意识到方才不过一场梦境,千年尘封的往事竟在梦中重现。 睁开眼,太合殿地宫昏暗无光,唯有龙榻边的铜镜泛着幽冷微芒。 他身披玄色衮袍和衣而卧,左手无力垂落榻边。 黑血自腕间渗出,滴落绽开刺目冰花。 滴答、滴答……滴滴答—— 每一滴都裹挟着彻骨寒意,却让他如释重负。 数百年的沉疴,仿佛随着血液流逝,连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 “终究……走到这一步了。” 楚山河转头凝视着铜镜,鬓角黑晶正以rou眼可见的速度褪色,那张本应垂暮的面容,此刻竟浮出几分久违的生气。 他指尖抚过眼尾细纹,喉间泄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孤,还要再活五百年。” 突然,铜镜表面,忽然泛起一丝涟漪。 起初,只是细微的波动,像是微风掠过水面。 可下一秒—— “滴答……” 一滴黑血,从镜面渗出,缓缓滑落。 楚山河瞳孔骤缩。 镜中的倒影,竟开始扭曲、蠕动,如同被无形之手揉捏的面团。 渐渐地,轮廓成型—— 一张森白的鸟嘴面具,破镜而出! 尖锐的长喙如刀锋般刺出,几乎抵至楚山河的鼻尖。 面具后的双眼,没有瞳孔,只有惨白的眼白,冰冷地注视着他。 “什么人?!” 楚山河暴喝一声,掌心凝聚玄冰寒气,猛然劈向铜镜。 “咔嚓——!” 镜面应声碎裂,万千碎片飞溅。 然而—— 每一块碎片中,都倒映着那张鸟嘴面具。 每一片,都在无声地……凝视着他。 楚山河霍然坐起,衮服已被冷汗浸透,金丝龙纹在湿透的衣料上如蛇扭曲。 “滴答……” 一滴冷汗自额角滑落,坠在龙榻上,瞬间凝成冰晶。 他僵硬地转头,铜镜碎片散落一地,每一片都映着他惨白的脸。 那些碎片中的自己, 依然保持着惊坐而起的姿势。 “还是……梦?” 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寝殿回荡,尾音被更漏声吞没。 “王上又魇着了?” 烈焰妃自帷帐间探出皓腕,寝衣下微隆的弧线泛着淡淡赤纹。 她执起金丝牡丹绣帕,拭过楚山河眉梢凝结的冰晶,似早已熟稔这般寅时惊梦。 “什么时辰?“ 楚山河拂开绣帕望向棂窗,其实无需应答,殿外星河未隐,梆子声刚敲过四更。 这具被寒毒侵蚀的躯体,总在寅时准时惊醒,仿佛血脉里嵌着更漏。 最近,梦境更是愈发频繁,千年往事在识海里翻涌。 就像今夜那般,那本该湮灭的记忆,此刻却清晰如昨日。 “哎——” 一声叹息惊落帐外香灰,似大楚将陨的星火。 楚山河余光掠过烈焰妃的腹部,玄色寝衣下那抹隆起,是他第一百七十次希望。 赤焰圣体,应该能承继玄冰寒毒,可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世子有才,时日也不多了,若不出意外的话,将会先自己而逝的。 在千百年以来,上百位孩子都是这样走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早已在轮回中让他彻底麻木。 每一次希望,最终换来的,不过是新添的一根白发。 在铜镜里,映出他披衣而起的身影,尽显垂垂老矣的苍老,鬓角黑晶闪烁光芒,如垂死前挣扎的萤虫。 阿项,时间不多了,要对不住了! 楚山河在心里念叨着,步履沧桑迈过门槛时,殿外候着的白面太监,已捧着玉盘趋步跪迎,玉盘上两道符箓明灭,恰似他摇曳的命灯。 “何时传讯?” 楚山河眸光骤亮,精神不觉的一震,千里符的灵光闪烁,映着他眉宇间的希冀。 “寅时一刻!” 白面总管话音未落,青紫色符箓掠起,在楚山河掌心燃起幽焰。 火焰裹挟着鬼影天将的密报,如北漠罡风灌入识海: “王上,西楚霸王战败,遭霸王血液反噬,现被九螭寒髓镯所制,疾风天将正押赴巴国,五日后可至楚河。” “败了?” 玄色衮袍无风自动,殿内烛火齐齐暗了一瞬。 楚山河眉峰微蹙,眼底寒芒乍现,虽在意料之外,却仍在掌控之中。 “南阳门与北冰谷四人临阵脱逃,致使围剿无极真王……功败垂成。” “咔嚓!” 玉盘突然的迸裂,寒霜顺着楚山河袍角蔓延。 跪地的总管须眉结冰,牙关打颤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 楚山河脸上覆满寒霜,这完全偏离了他的谋划。 项无敌牵制无极真王,四大高手雷霆一击,本该是天衣无缝的杀局。 即便胞妹已成掌中囚徒,可是外患未除…… 玉盘崩裂的同时,第二道赤红符箓腾空时,四海天将的急报已裹挟着硝烟味: “禀王上,天都河大败!百万雄师折损六成,世子……退守关隘。” 楚山河再也站不住,踉跄的扶住蟠龙柱,他仰天对着虚空呢喃,寒毒随悲怆喷薄,三丈外的那白面总管,化作冰雕寸寸碎裂。 “难道……天要亡我大楚?” “父王,儿臣愧对先祖,大楚基业岂能毁于儿臣之手!” 楚山河颓然坐在地上,琉璃地砖倒映出佝偻脊背,鬓角黑晶如附骨之疽,一寸寸吞没残余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