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四 断线木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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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齐踏着欣喜而急切的步伐匆匆离开之后,魏怀恩擦了擦自己眼眶中的眼泪,沉默着把桌案旁侧的烛台一盏一盏吹灭,直到只留下了床榻周围的几盏灯。 冬日的烛台也是保持室内温暖的方式,为了防火,需要把琉璃灯罩旋开才能熄灭。 魏怀恩心绪不稳,需要在这样麻木机械的动作中平复自己,才能重新抽离出那些无用的情绪,仔细思考这些心烦意乱是为了什么。 十五岁的魏怀恩只要认定了自己的心意,就会放任自己沉溺在相处的时光中。 但是今时不比往日,一位摄政的公主哪里有能够肆意宣泄自己情感的时候。 她就像所有肮脏的政治家一样,即使在这种极少的,可以付出真心的情况中,也要算计着得失,算计着要如何表现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就比如她很是厌恶萧齐对其他男子的妒意,尤其是这种妒意已经让他开始把她的手下排挤出她的视线。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近身安危全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这与情爱无关,而是纯然出于内心的不信任。 但是她又清楚地知道,她渴望与萧齐的亲近,思念是无法被理性湮灭的,没有他的日日夜夜,她都觉得身边少了什么,绷紧的弦根本没有办法放松下来。 所以她自私地略过了和萧齐讲明他不该妒忌的话题,只从他身上汲取自己想要的温暖。 就像对待所有追随她,又入不了她眼的朝臣一样,只关心对她有用的部分,而对于其他问题视而不见。 她这样尊贵,拥趸岂止萧齐一人。 也许她的依恋与爱意比起十五岁的青涩厚重了不少,但她拥有的东西也更多,与权力共生的灵魂无可避免地变得冷漠无情,看人总要利害两分,再也不可能看见完整的人。 萧齐还不能发现这一切,不只是因为她的变化掩藏在冰山之下难以察觉,而是因为过久的两地分离让萧齐只想要重新挤进她的世界。 被迫分离的宠物,与主人重逢之后只知道如何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巧卖乖,妄图把这段分离彻底抹平,哪里还能分出心思去察觉主人与以往一般无二的爱抚之后,是一双冰冷算计的眼睛。 魏怀恩靠在床榻的迎枕上闭目养神,想着在皇姐嘉福公主的宴会上所见。 魏怀宁在两年前嫁予了辅国公长孙赵兴德,却一直夫妻不睦。赵兴德风流成性,本就跋扈的皇姐甚至连面子都不屑维持,时不时便要举办游园宴饮,与乐师伶人消遣解闷。 她们本该是敌人的,无论是因为魏怀宁的生母,如今的皇后押宝端王,还是因为她曾经差点就杀了萧齐。 但走出宫墙后,却恍然发现那些龃龉只不过是因为目光短浅,或者是被毫无意义的亲情立场裹挟,以至于连自己的命运都献祭给其他人作为筹码的时候,才知道那些争斗是多么无稽。 魏怀恩代替不了萧齐原谅她,只是她同情被牺牲出来联姻的魏怀宁。 魏怀宁常拉着她的手说着羡慕她的话,都是离经叛道的女子,似乎天然就应该彼此理解。 “这男人啊,容貌不算重要,看得过去就行,要紧的是身上的筋骨和……” 说这话的时候,魏怀宁已经醉了的媚眼里漾出一层笑意。 “忘了,小meimei还不知道这事的有趣呢。” 那时候魏怀恩也半醉半醒,揪着话头问道: “什么事?可是男女情事?皇姐直说便是。” 魏怀宁撇撇嘴,可惜地摆手。 “我同你有什么好说的,谁不知道你宠幸那个阉人。” 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凑过来趴在魏怀恩的肩上小声说: “唉,不过阉人也没什么所谓,只要这里和这里……” 她轻轻点过魏怀恩的手指和嘴唇。 “……花样亦不少呢。” 魏怀恩听得脸红,赶紧把她轻拍自己大腿暗示那些未尽的话的手推开,揽着她叫宫人来扶。 “皇姐醉了,回去休息吧。” “哈哈哈哈哈哈,小meimei。” 魏怀宁蹭了蹭她的颈侧。 “听皇姐的话,只为自己活着,旁的什么都不算,别……”别像我。 萧齐的脚步声魏怀恩一听便知,轻巧却带着没来由的迫切,一直只用前脚掌着地,只有拐弯和站定的时候才会踏实地落下脚跟。 她仍闭着眼,听着他悄悄走到床榻边站定,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而弯下腰越过她拽被子的时候,猛地睁眼发力,把他推倒在自己腿上。 经过无数场刺杀磨炼的萧齐光顾着不发出声音吵醒她才被她偷袭得逞,只一眨眼就要撑起身来。 但魏怀恩压住他的肩膀,从他身下抽出了双腿之后跪坐在他身侧。 “不许动。” “主子?您还不睡吗?水镜说……” 随着魏怀恩的脸越来越近,萧齐放轻呼吸闭上了嘴巴。昏暗烛光被幔帐隔了八分,他在这柔软的床榻上被她慑住全部心神,静静等待着她的恩赐。 亲吻,拥抱,他已经把这些划归到自己应得的赏赐之中,他本来以为魏怀恩睡过去而沮丧的心此刻振奋地跳着,在她乌发垂落而圈出的空间里难以忽视。 脸庞被一双温软的手抚摸过额头鼻梁,眼角脸颊,她的亲近让他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着,就像梦中的场景一般,让他甚至怀疑这是他的幻想。 气息纠缠,甚至不需要眼睛,他就能通过温度确认她的存在。 他只能等待她的到来。 “萧齐,把衣服脱了吧。” 柔软的唇瓣贴着他的耳廓轻吻,却吐出了让他如坠冰窟的话。 “什么?” 萧齐本能揪紧自己的衣襟,挪开了些看向她的眼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说什么?” “把衣服脱了。” 她坐直身子,歪了歪脑袋看着他的戒备,丝毫不知道这种话对他而言是怎样的残忍。 萧齐的嘴唇抖动了几次,艰难地说出了那个字眼: “……不。” “为什么?” 她总是要问他这种无法回答的问题,甚至双手搭在他紧紧攥着衣襟的手上,像以往每次他不赞同她的时候仍要靠近他一样。 但是这次不能,真的不能。他无暇去想她的用意,只知道拼命维护自己的自尊。居然生出了逃离的念头,利落地从她面前逃离,站在了地上。 “你去哪?不许走!” 她在他犹豫着该说什么告退的时候勾住了他的腰带,明丽的脸庞被烛火照亮,他回头便见她的冷若冰霜。 “萧齐,你是在忤逆我吗?” 一时寂静,萧齐呆愣在原地,维持着被她勾住后腰带半侧身的姿势,全身被她的气势所慑,僵硬不敢动弹。 幔帐中的温柔破碎成粉屑,她的目光扎在他的心里,让他不明所以的心被迫用疼痛明白: 别忘了你是谁。 他不敢想自己继续自顾自离开会迎来什么样的后果,嘉柔公主哪里给过谁讨价还价的机会,是他狂妄,是他鲁莽,是他不知所谓。 他跪在地上垂下头颅: “奴才不敢。” 她或许满意了,因为他没再感受到那种令他不寒而栗的危险氛围。 但是他也不敢抬头去确认,那犹如当头棒喝的眼神直把他的一切幻想都打碎,也许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来临,此时此刻居然觉得:“终于到了这一天。” 他的主子彻底脱胎换骨,实现了她曾经的憧憬与野心,一步步站到了万人之上。 他或许曾经是她的奴才,是她的朋友,是她的盟友,是她的依靠,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是她的恋人,可是都结束了,过往到今天为止。 她的脆弱和不安已经被她用更有用的权柄安抚,她不再需要他这样的人来安放温柔。 美梦之所以是美梦,是因为梦中人清楚地知道某一刻就是梦醒时分,所以才能够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假装最后一刻永远都不会到来。 这样到了美梦结束的那一刻,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事实。 他没有伤心,也没有不甘,只是有些…… 可惜。 不过这些情绪对一个奴才而言,本来就不重要。她想要的已经不是萧齐,而是一个得力而信任的奴才的皮囊,是他的外在,是他的一部分,但独独不能说那是完整的他。 她不想要他的心魂了,她不在乎了,所以才会用那样的冰冷眼光威胁他,并不关心他是否会被刺伤。 赋予人偶神魂的神女若是要将这一切都收回,人偶便只能听之任之。 他只能也必须重新变回无喜无悲的木头,交出自己的尊严,放弃自己的思想,重新学着其他提线木偶一般,只遵照主人的意愿一句一动。 可是rou体麻木,灵魂却清醒着受苦。他曾经得到过,又怎么还能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主子要做什么,奴才不敢忤逆。” 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右肩上一道刺眼的伤痕随之显露。 衣袖落地,他的手搭在腰带扣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停。” 她赤足下榻,站在厚实的地毯上微俯下身触碰上他的伤痕:“这是怎么弄的?我不是让你别弄坏这身皮吗?” 萧齐睁开眼睛,凤眸中是破碎一片的光。差一点他就要把自己的残缺都展露在她眼前,现在他想不出回答的话,只想着要如何拖延时间。 她的指甲圆润如贝壳,划过他凸起的伤痕有奇妙的痒意。他要说什么才能让这位已然陌生的主子转移注意力,要如何保全自己的自尊呢? 他不回话,她便问了:“怎么不说?” 她抬起他的下巴,将他的绝望与哀求尽收眼底,好像心上有什么坚硬的外壳被撞了一下,让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隔了层什么,不够痛快,也不够直白。 她以为,萧齐于她而言是和嘉福皇姐豢养的乐人伶人一样的存在,她自觉已经见过男女之间更亲密的接触,自觉可以从萧齐身上得到一样的亲密。 她喜欢他的皮囊,也习惯与他亲昵,为什么只是要他脱个衣服而已,就要这么伤心? 她是怎么把他纵容成这样的? 但是,很奇怪,她知道自己在成长,也知道自己改变了很多,可萧齐似乎很难用简单的奴才和男宠定义。她不是因为他的阉人身份而瞧不上他,她曾经和他说过的话都作数。 只不过,萧齐不再是围绕她身边的大总管,她也不是处处掣肘的小公主,如果他们已经没有理由维系这段亲密,她是否应该放他走。 或者说,她要不要把他当作过去的一部分,就这样渐行渐远,回归各自的世界? 他太了解她了,或许人人都说嘉柔公主深不可测,不可揣摩,但在他眼中,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明明白白地写着她的心思。 他看出她的犹豫,也看出她的疏离,直觉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过了今晚,两颗心会彻底分隔,再也不会有此时此刻的心有灵犀。 “怀恩……” 他依然这样叫她,如水的情意以眼眸为泉眼将她包裹,最后一次地尝试着冲开她心上名为权欲的封印: “您在问谁呢?萧齐,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奴才?” 他在问真正的魏怀恩,就像多年前一样,和权力争抢她的真实。 他的眼眸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不知为何她软了腿脚,坐在了他面前。她不知道他是用比男子多一倍的时间雕琢自己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按在他赤裸的如玉胸膛上。 光滑,但坚硬。皮rou为锦缎,肌骨作浑铁,却阻隔不了那颗在她掌心下跳动的心。 “扑通,扑通……” 手指收紧,扣住他的肌rou,另一只手划过他的半身,按在他的伤疤上。 她听见他的呼吸在她头顶变得粗重,忽然将侧脸贴上他的胸前,感受着他骤然抽气而收紧的肌rou,这是一副充满生机的鲜活身躯,是她的答案。 “萧齐,我在问我的萧齐。” 这句话如同一句咒语,让魏怀恩在出口之后便像解开了什么枷锁一样,毫无保留地扑进他的怀里: “告诉我,萧齐,你是怎么伤到的?” 一切突然有了意义,有了触动。她不只是在他的怀中感受到了悲伤和心疼,还发现室中的熏香和他衣服上的味道几乎一样,膝下的地毯是去年他来不及回来而派人送回的北境兽皮。 她怎么就在日复一日的勾心斗角中只知道如何向上爬,如何巩固自己的位置,而疏忽了周围的一切? 就连那道疤痕,刚刚见时并不觉得多严重,毕竟他不是活得好好的,行动自如吗?可现在她竟然连多看一眼都不敢,那分明是一道原本深可见骨的砍伤,他该有多疼? “只是在北翟偷袭的时候带着玄羽司的人参加了战场,刀剑无眼,这只是小伤,不碍事。” 他跪得直直的,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伤痕处突然被柔软的唇瓣贴上,他倒抽一口气抓着她的肩膀推开她: “不可……” 她捂住了他的嘴唇,制止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