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塑料工业网 - 言情小说 - 南楼录在线阅读 - 第八章 重浊轻华

第八章 重浊轻华

    “去吧,去看看夫人。”

    临了,他这样说。

    南楼觉得也算是脱身了,只是坐在客座的那个女子好像偷偷笑了。

    是听见夫人二字才发笑吗?南楼不确定。

    不许她叫母亲,只能叫夫人,宗伯府的规矩可真多。

    南楼往外走,听见宗伯大人和那女子说,“野草一般长大的孩子,不必在意。”

    南楼的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还留在厅堂中,一股火热的邪气往外冒。

    南骋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见过母亲了。

    她是求了多久,才从他那里得到恩赐可见她一面,南楼不敢多想。

    对待发妻尚且如此。

    她就算此时折返回去,又能奈他如何。

    罢了,这邵京不是她该长留之地,这些薄情寡义之人,也断然不是她心中长留之人。

    南楼被女奴领着往药泉去,越往前走,氤氲的空气就越是让人看不清路,她好像走入了仙境。

    “女郎且在此地等候。”

    她在药泉边寻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她。

    南楼便问,“怎么了,母……夫人不在此处吗?”

    她点点头,“好像是这样。”

    不多时,有另一个捧着药碗的奴婢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话。

    她听完便对南楼道,“夫人在神浴林等你。”

    “是哪里?”

    女奴替她指路,从此处直走,见一路口,拐弯即可,夫人就在那里等你。”

    南楼走离那片温泉,见光影斑驳,阳光从繁叶间洒下,照在她的身上。

    她正往那儿走,忽听到脚步声朝自己这里来。

    不多时,一个眉眼和顺又怯懦的小女郎跑了过来。

    南楼有些好奇,“你是谁?”

    那刚十岁出头的小女郎见她过来,怯怯地开口,“jiejie?”

    彼时不远处,一位身形削瘦的女子站在长廊尽头,清晨的光影自她身后模糊一片。

    二舅母有一次说,丽奴年轻时可是出可纵高头青骢,入能端坐奕奕朱轩的女郎。

    如今,竟成了这样的病体。

    小女郎要拉她过去,南楼轻轻甩开了她的手,“不必,我会自己走。”

    南欣有些紧张地跟过去,轻声道,“jiejie,我很喜欢兰花,听说兰溪有全天下最美的兰花,可不可以跟我讲讲?”

    南楼没说话。

    她天真可爱得让她想要忘记她与她一母同胞,却云泥之别。

    当她们到了她面前,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笑吟吟的温和模样。

    白皙的修长脖颈,鼻子和嘴巴都小巧玲珑,乡里生病的人哪里有她这样的好气色,她只是略微苍白了一些。

    这样一看,南欣也是修长的脖子和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巴。

    她有几分失望,自己和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南楼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和那位讨厌的宗伯大人有些相似,太硬朗的眉骨,眼睛一点都不温和。

    她也许想和南楼亲近亲近,但十多年未见,她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又缩了回来。

    连南欣也看出了母亲的踌躇。

    南楼避开了她的视线。

    于是这小小的女郎开始从中间牵线,“母亲快看,jiejie生得好,眉眼清俊灵动。”

    她点了点头,露出一抹笑,“是。”

    南楼不知该同她说什么,嬢嬢总说她机灵,其实她是个笨蛋,一句漂亮话也说不出来。

    “看见你好好的,嬢嬢也能放心了,那过几日,我就走了。”

    南楼说。

    她垂下眉眼,“不多留几日?邵京你还没去玩过吧,很有意思的。”

    南楼说道,“也出来许久了,嬢嬢和耶耶身体也不好,我不能久留在外。”

    她点点头,眼里却掩不住的失落,“是我忘了这个。”

    南欣急忙让人去摆糕点过来,又牵着南楼去坐下。

    三人这才相对而坐,南欣和母亲坐在一边,南楼坐在她们对面。

    南楼三句不离要走之事,南欣看看母亲愁苦的侧脸,瞧出了母亲想多留她的心思,“过两天立夏,邵京城里,往沣河那边去有踏月节,到时候女子夜间出行,很热闹呢,木樨插香鬓,东学和西学的学子们若是考试不及格,那一日按规矩要装扮成女子混在队伍里,被认出来那才叫一个丢人。”

    南楼初入宗伯府就已感受到了府中的压抑,想来这些年要是没有南欣的陪伴,她也不会如此爱笑。

    “jiejie,你就留几天吧,等过完踏月,再回去也不迟?”

    南楼神色淡淡,“多留几日也可,但凭夫人吩咐。”

    她听见了,先是讶然,随后便缓缓低了头去。

    南欣见状就说,“留下才对呢,兰溪虽好,那里有踏月节吗?”

    南楼说没有。

    她便来了兴趣,“我告诉你啊,有一年母亲带我去,结果半路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个东学的学子被认了出来,假发髻都被女子扯掉了,他发出了雷鸣一样的怒吼,可把我吓坏了,我当时以为真的是打雷了,然后母亲担心我被吓着,就用她的袖子兜住了我的小耳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

    南楼想到嬢嬢也曾怕打雷吓到她,用袖子捂住她的耳朵,心底一片柔软,“嗯,是挺有意思。”

    母亲望向她,眉眼温柔,薄红染上了她的耳,“不如到时候我带着你和欣一起去?”

    南楼躲闪开视线,压了声音说,“不知夫人的身子,能否远走?”

    她咳嗽了几声,温和地笑开,“要是陪南楼,走几步路,自然是可以的。”

    南楼听闻,只觉有清风吹过发梢,她的睫毛悄悄地颤了颤,藏在眼底的,那是铺天盖地的欢喜。

    岚夫人的女奴过来传话,说是晚间家里的茶会要开了,同宗伯府交好的一些女眷都已经接了请帖。

    夫人说,“不去了,且让她主持吧。”

    “是。”她吞吞吐吐,“宗伯大人说,让两位女郎晚间入席。”

    她抬了眼,“是他亲口说的?”

    “正是,大人说,南楼女郎是初次来邵京,多长些见识是他对小辈的关怀。”

    南欣怕母亲着急,“我带着jiejie去,不会有事的。”她看向南楼求救。

    南楼略一思忖,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她长在乡野,从未参加过茶会,他这是要让她在一众女郎中自惭形愧。

    南楼就不明白了,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何苦这样作践她,非要她伤透心,觉得自己和那些官家女郎比起来一文不值他才开心?

    董秉实说的话,他慢慢记了起来,天底下果然不止一种爹娘,那疼爱孩子的一种,孩子真得感恩戴德了。

    胡思乱想着,南楼手里的一块糕点掉在了衣裙上,她像往常一样捡起来填在嘴里。

    女奴们互相对视,低了头嗤嗤地笑起来。

    南欣一瞬间没了方才的乖巧,“放肆,主子面前也由你等嬉笑?”

    夫人则将帕子往南楼面前推推,“咱们楼,以后要学的还多着呢,不必急成,都下去吧,告诉岚夫人,她们会按时到达。”

    等她们走了,南欣才嘟囔道,“都是母亲心善,她们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她擦着南楼桌前的糕点碎屑,不屑一顾道,“同虫蚁,有何好生气?”

    南楼被噎了一下。

    邵京的糕点虽香,却噎脖子。

    晚间在母亲那里用了饭,两位女郎走进茶会。

    南楼从女奴身后瞥了一下其中,衣着光鲜的女子们已经入座了。

    等她们进来,早就有两个空位等在那里。

    岚夫人面前有个女郎正在煎茶。

    她那高超的煎茶做派,作为一个外行人来看,南楼都觉得姿势能让人领略到她的高雅。

    她那艳丽的深衣隐领,宽大的袖兜在舀水倒水间格外动人。

    耳边一朵永生花也不使人感到俗气,反倒平添了她的俏丽。

    岚夫人从女奴手里接过茶碗,托在掌心上,这是煎茶后第一碗茶。

    依次从那女郎手中,三位女眷都接了一盏茶。

    轮到南楼和南欣,已经是第五盏和第六盏。

    南欣皱起了眉头,但她年纪尚小,面对如此多官家女郎,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岚夫人开口道,“怎么不用茶,是招待不周吗?”

    南楼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她是在和她说话。

    她捧起了茶碗,正要往口中送,最后却停在唇边。

    “为何那位jiejie又重新煎茶了?”南楼看似不经心一问。

    岚夫人打马虎眼,“方才的茶饼质不好,所以换了茶饼。”

    南楼点点头,“不如,我也试一试新的茶饼。”

    说着,将茶盏放在面前。

    耶耶说过,“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饮茶时舀出的第一碗茶汤为最好,称“隽永”,以后依次递减,到第四五碗便不值得饮了,若是去人家做客,主人家将煎的第四碗,第五碗交给你,意思就是赶客了。

    她和南欣才刚来,岚夫人不一定是要赶她们走,但在座的女郎们,都是邵京的贵族,这样的规矩不会不明白,她们只是在看笑话。

    茶会结束,南楼和南欣正要离场,有女郎追问南楼的身份。

    “不知是哪里来的客,怎么面孔如此生?”

    “南楼,方才开席,你们来晚了,还不见过小司徒夫人。”

    “你也是宗伯府的孩子?”那女郎问道。

    南楼还没说,岚夫人便道,“是夫人娘家那边的亲戚,称作南楼,楠木的楠。”

    南欣听着,慢慢抿住了嘴,侧脸去看南楼的神色,却发现她毫无反应。

    南楼心道,管你说二五八万,以为人人都是二愣子,听你混说。

    二人出了茶会,往回走,南欣道,“你别住在二哥哥那里了,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搬来搬去的麻烦。”南楼回道。

    她叹了气,“你一定生气了吧,我答应母亲好好照顾你。”

    南楼想笑,她比她小两岁呢,稚气未脱,就在母亲面前嚷嚷着自己能照顾好她,母亲不必去。

    “没有,我没有生气。”

    “对了,你懂煎茶是不是?”

    南楼点点头。

    “兰溪不似邵京,哪里有人教你煎茶呢?”

    “我耶耶。”

    “外祖父?哦,是了,是了,我给忘了,他是先缀衣,在大行皇宫里伺候过王上。”南欣恍然大悟。

    想明白了她又开始偷笑,“你看见没有,岚夫人刚才故意刁难我们,结果你根本不吃她那一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见她吃瘪,我真想笑,但忍着呢,我看茶会里的几个女郎也笑了她来着。”

    南楼问道,“岚夫人,她为何要为难我?”

    南欣解释起来,“其实也不是,她不是为难你,是为难母亲,只要母亲不开心,她就开心。”

    “还有这种事?”

    “多了去。岚夫人的jiejie莛夫人是陪父亲长大的女奴,后来被祖父知道,祖父就将她卖去了……那种地方,祖父去了后,父亲才把那女子接回来,但母亲已经和父亲成婚。后来莛夫人便生了卿雪,父亲很是疼爱她,刚才你看见的煎茶的女子就是大jiejie,卿雪。岚夫人在她jiejie去世后,就被父亲纳入府了,卿雪小时候就养在岚夫人身边了。”

    南楼多问了一句,“南骋呢?”

    舅父以前说,要是丽奴有个儿子,也不至于处处被宗伯大人压制,这样说来,南骋并不是母亲的孩子。

    “你不知道?”

    南楼摇头。

    “二哥哥也是莛夫人的孩子,比卿雪小两岁,也比你小两岁。他一直养在母亲膝下,是母亲带大的,以前我听他叫岚夫人姨母,后来岚夫人有一次惹怒了母亲,二哥哥就再也没有叫她姨母了。”

    这一家子事可真不少,南楼挠了挠眉头。

    得亏没跟这些心眼多得跟莲藕一样的人日日生活在一起,不然早就被烦死了。

    两人走过假山时,有位少年望过来,眉眼弯起。

    南楼认出那是南骋。

    “你们做什么去了?”

    南欣挎着他胳膊,“嘿嘿,二哥哥不是消息最灵通吗,怎么会连我们去茶会都不知,一定是故意找话,跟我找什么话呢?是跟jiejie找话吧?”

    后花园的花夜间拢了花苞,只余淡淡清香。

    清贵的少年手里提着盒子,“我从宫中带了点心,要不要吃?”

    南欣急忙去夺,“要!”

    他高高举起,“贪心的人没有。”

    小女郎这才冒出本性,蹦起来挂在他腰上,“给我嘛,给我。”

    南骋和南欣玩闹起来,一个点心盒子被他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就是不给她,看她着急。

    小女郎被逗得发火,“算了,我不要了,你爱给谁给谁。”

    南骋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南楼,对南欣说道,“拿了两盒,已经叫人给你送回去了,这一盒是给南楼的。”

    “真的?”

    “你不信就回去看看呗,我骗你做什么?”

    南欣脸上尽是笑意,边跑边说,“就知道二哥哥是个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