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思念祈与扁舟
贾钦此有时会思考，自己所背的这把武器究竟是刀还是剑。 他有时候又会想，事情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 不过，到了后来，他已经不再去思考任何问题了。他的刀足够锋利，他所面对的事态足够糟糕，以至于连思考都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在想什么？” 一道不怎么柔和的女声在他头顶响起，贾钦此一睁开眼睛，便看见贾玟鸢那张熟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没什么。” 他闭上了眼，就这么过了两三秒，像是觉得这么对待自己的大姐不太好的样子，重新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在这，今天不是要去中央区开会吗？” 他先前在转角听见过贾玟鸢的助理和其他人的交谈，9月1日的下午1点，所有枫佑城地上叫得出名字的组织都要派人去中央区的月见楼参会。 贾家所领导的景行会作为枫佑城西南城区的三巨头之一，没理由错过这个交流信息和展示力量的好时候。 “我让‘小僵尸’去了。”贾玟鸢笑了笑，坐在了贾钦此躺着的长椅另一侧，“我不像你们，可是被强行拖进那个‘棋盘游戏’了——参会的绝对都是你们这种棋盘游戏也奈何不了的小怪物和老怪物，我可不想面对他们。” “……” “另外，通道的情况你也不用担心，这几天都没有波动的预兆。如果棋盘游戏还有抑制特大型通道的功效，我倒宁愿这破游戏多开几次。” 贾玟鸢笑着说出了这些，但贾钦此并不觉得她的话有什么不对。 一旦特大型通道的波动没有被成功抑制，遭殃的就不只是一座城市。从反世界蔓延开来的扭曲与畸变会以此地为跳板，侵蚀整个世界。 所以，仅仅能将这个通道抑制在贾家的地下，仅仅让他们几人为此烦忧，痛苦，就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事情了。 “多睡会儿吧。” 贾玟鸢看起来并不想继续对话了，她说完后便无言地注视着对面的墙壁，发起呆来。 贾钦此也不再关注她，天知道下一次反世界的进攻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他不想失去更多的休息时间。 ——但即使现在的他闭上眼，也再无法进入梦乡。 自从两年前那个夜晚后，睡眠便永远离开了他。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不愿再去思考更深刻的原因，更深层的理由，是否是因为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呢？ 每个枫佑的住民都感觉到了巨大的冲击，但却无一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呆愣地站在冲击的爆发点，回过神时，手上已经紧紧握住了这把漆黑的刀。 那么用力，却那么空虚。就像是应该要抓住的事物早已离开，只留下空洞的，漆黑的诀别。 而黎明跨越雨夜，悄悄来临。 对于贾钦此来说，回忆是一件既痛苦又甜蜜的事情。在失去睡眠后，回忆对他来说是唯一称得上休息的事了。 只要闭上眼，把自己沉溺在往事的海洋里，他便可以从旁人的眼神里逃开。 即使他是唯一能在特大型通道造成的污染区域，“影子都市”里自由行动的人。 即使他是唯一能用这把刀斩杀一切敢于进犯都市的核心区域，那些咆哮的，嘶吼的影子人的人。 ……正因如此，他已不再被称作人，而是被视作“怪物”之一。 正因如此，在回忆里，他才是那个对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还能够懵懂地抱有希望，还能够放声大笑的人。 “他们都在吗？” 突然，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随即他又皱起眉，补充道：“……自称是‘守护者小队’的那几个，他们在今天的会上吗？” 贾玟鸢依旧看着对面的墙，像是被那些黯淡的砖块夺去了所有注意力。不过，她还是回答了贾钦此的问题。 “楼见月就不用说了，会就是在他那儿开的。” “何洛羽，他在朝暮堂那边混的还不错。要不是我以前就认识他，还真看不出来他的本职是杀手……他应该会代表朝暮堂参加，不过他留守，虹嫣夫人参加也有可能。” “郭岂双会不会参加我就不知道了，他应该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专心当起校医去了。” “苗愿修……” 贾玟鸢突然卡壳了，她张张嘴，却发现自己只能说出这个名字。 她一直不愿去细想关于他的事，所以，即使这个名字的主人已经离去，她也依旧下意识认为他还是那个小队的一员。 “他，他已经——” “不用说了。” 贾钦此依旧闭着眼，随着这些名字一个个被贾玟鸢提起，他的脑海里关于他们的记忆便越发鲜明。 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从未离去。 “郑廷祥呢？” 贾玟鸢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用有些干涩的语气说道：“他一直在月见楼，你不知道吗？” “……” 是这样吗？贾钦此尝试回忆起这件事，但能想到的关于郑廷祥与楼见月最后的交集，只停留在两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冲击的中心只有三个人，失魂落魄的楼见月，懵懵懂懂的他自己，以及面无表情的郑廷祥。 在那之后，因为背上了镇压“影子都市”的重任，贾钦此几乎没从贾家的地下出去过。 他止住了思考，重新将记忆往回拨。 他记起了某个深夜的故事，因为楼见月无法离开月见楼所在的建筑，便担任起了队伍后勤的责任。 因为小队要应付发生在各个时间段的突发事件，经常会有深夜才能收队的时候。楼见月会一直把月见楼的大门敞开，好让他们随时都能进入这间真正的安全屋。 那时候，他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事件尽管不能全数解决，但收到的感谢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事情在因为他们的努力而慢慢变好。 是啊，那是个美好的时代。尽管不幸随时可能降临，但所有人都齐心协力，相信着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后，生活会变得更好一点点。 他们的小队做到了一件伟大的事，让枫佑城各处的势力摆脱了隔阂，让所有人都连成了一条心。 听起来就像是梦一样，但他们就是做到了。 正因如此，枫佑的守护者才称得上“伟大”之名。 ……事情是从哪里开始变糟的呢？ 贾钦此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可以放弃其他一切疑问，但只有这个，只有这个一直深深地扎根在他心底。 就像一株玫瑰的刺，只要这个疑问得不到解决，这株玫瑰就会不断地腐烂。 从苗愿修死时开始？ 从郑廷祥被监管所抓捕时开始？ 从郭岂双中途退出时开始？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谁，是什么事情导致了最后的悲剧。 ……但无论他想不想的明白，现状已经注定。枫佑所有组织各自为战，再没有真诚的合作，只有利益的交换。 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还是要自我欺骗，对自己的同类摆出虚伪的笑容。 他只好回忆过去。 不知何时，贾玟鸢已经离开了。贾钦此睁开眼睛，这处地下空间里没有能知晓时刻的工具，他只能凭感觉猜测应该已经到了晚上。 长期在影子都市的范围内行动，他已经不再需要吃东西。接触扭曲者自身亦会被扭曲，这是枫佑城每一个与反世界来客们作战之人都铭记于心的事情。 这里很安静，在影子都市并未躁动不安的日子里，除了他外，很少有人会来到与只注视一眼便会陷入疯狂的扭曲只有一墙之隔的这里来。 ……但贾钦此并非与客人无缘。 “出来。” 他从长椅上坐起身，利落地拔出了刀，随即毫无犹豫地掷向了靠近隔断门的一侧。 漆黑的刀刃擦过了来访者的脸，原本无人处显现出了一道身影。 “好！不愧是‘影子都市的利刃’！” 来访者大声叫好，贾钦此却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 “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叫我，现在立刻从那扇门前滚开。” 刀刃逐渐融化作虚无，下一个瞬间，漆黑的刀已经出现在了贾钦此的手中。 “您何必如此紧张呢，凭我是打不开这扇门的。” 来访者并没有隐藏自己身份的意图，而贾钦此虽然已经很久没接触外界，却也从和贾玟鸢以及贾苍丹的谈话里得知过一些事情。 有些来自枫佑城地下的，痴愚又狂妄之人一直想要解开特大型通道的封印，让反世界入侵正常的秩序。 他们有的是被那畸变扭曲了心智，有的则是被那混沌摄去了心魄，还有些人只是单纯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其中最知名也最惹人厌烦的一伙人，便是“圆桌”。 不过，贾钦此也并不确定来访者正是圆桌的人，所以他决定试探一下对方。 “呵呵，我记得就在前几天晚上，你们中的cao虫使被监管所发现死在了下水道里，不是吗？” 贾钦此做出了一副很不可思议的夸张表情，“哎呀，我想起来了，有人和我说过，cao虫使可是你们中的‘使徒’之一。怎么就被谁杀了呢，还死得这么孤苦伶仃。” “……” 来访者沉下了脸，“请您谨言慎行，每位使徒都是吾主的使者，就算我们并非同一阵营，也请您保持尊重……” “在我没有耐心之前，滚出我的视线——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另外，臭傻*就不要在我面前谈什么尊重了。” 贾钦此恢复了一开始的表情，开始朝着来访者的方向逼近。 “好吧，听您的。” 来访者叹了口气，指了指巨大隔断门的方向，“不过，还请允许我瞻仰一下这座城市的倒影——请您恕罪，身为吾主最忠实的信徒，我实在无法抵御如此的诱惑。” 贾钦此的心里隐约泛起不妙的预感，而正应了他最坏的设想，原本象征着重重隔断的指示灯突然变成了绿色，随即，厚重的七层大门便一层层地开启了。 “仅凭我是打不开的，不过感谢您的存在。这是我小小的能力所致，还请允许我稍加保密。” 影子都市正如其名。 在贾家地下的这个空间中，一座与枫佑成等比例的漆黑建筑藏匿其中。它并非实体，而是由特大型通道中涌出的某种“气氛”所制造的幻象。 贾家的上一任家主，贾钦此的父亲贾三季贾老爷子制定了压制并封印它的办法：令三姐弟中最小的贾苍丹作为这座都市的核心，特大型通道要想冲破封印，就必须要让内里涌出的影子人们抓住并彻底腐化贾苍丹的心智。 ——但与此同时，贾钦此会开始一只只地斩杀影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影子能在贾钦此杀尽它们前找到贾苍丹。 也正是因此，年仅八岁的贾苍丹成为了贾家的现任家主。外人猜测身为长姐和长男的贾玟鸢与贾钦此会心生不满，但他们两人都知道，贾苍丹在每次影子都市躁动时都要躲藏在都市里，他的内心也因此承受着最大的压力。 平静时的影子都市看起来颇为无害，但贾钦此明白，那些看上去像是漆黑流质般的东西其实是从反世界涌出的扭曲几乎凝聚成实体的模样。 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是远远地瞟见，应该就足以将他们推入疯狂的深渊。 但来访者只是满怀崇敬地看着那座宏伟的城市，眼中闪烁着泪光。 “……多么深切的爱啊！您看见了吗，吾主究竟倾注了多少爱意在其中？” “你在说什么鬼话，这东西之所以是这个样子，仅仅是因为……” 贾钦此下意识想要反驳，在他的认知里，影子都市的模样是由贾苍丹的世界观决定的。 出生没多久便被选为核心的他，所认知的世界就只有枫佑城这么大——但他及时收住了自己的话。 “您还不太理解，但这也正常。” 来访者就像未卜先知般，贾钦此刚一收声，他便开始用那咏叹调般的语气接道：“很少有人能理解吾主那非凡的爱。在将那轮银月揽入怀中前，建起这般的宫殿，也正是吾主的美学。” “银月？” 贾钦此头一次听说这个词语。 “我似乎有些失言了，请您不要在意。” 来访者微笑道，而就在他话音还未落时，已经悄然逼近的贾钦此已经一把斩下了他的脑袋。 只不过，来访者的躯体变成了纸一般的材质，贾钦此立刻便明白过来自己只是杀掉了一具替身。 他看着那座涌动的城市。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踏上过真正的枫佑的土地了呢？ 那空气中的花香是否一如既往，那温暖的阳光是否还照耀着众人？ 纸张飘落在门外，切口平滑。 贾钦此重新关上了大门，对方能在完全不接触面板的情况下做到开门这件事，不是魔术师就是超能力者，也就没必要知道具体做法了。 只要贾钦此和贾苍丹还没有屈服，这道防线就不会失守。 贾钦此捡起了被切成了两份的纸，上面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他回忆着在过去的日子，从自己的友人处学会的折纸方法。一下，两下……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他依旧想起来了那些折痕的位置。 他做了两艘纸船，不甚牢固，行将散架。 他应该思考一些东西的，比如来访者的来历，比如他所说的话有什么意义。 但他只是看着这两艘纸做的船，像是乘上它们，便能回到过去一般。 ——但人无法回到过去，只有思念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