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也不懂
直到次日,她再去吢安寺,那住持与她说了一句话:“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李曦年跪在佛像前许久,终是磕头起身。 于是她心中的执念更执着了一些,却似乎并不是那住持要告诉她的意思。 谁人不是呢? 越是被困住,越是想要挣脱;越是洒脱自由,越是寻求约束; 如果有人突然在你耳边告诉你:“放下吧,只有放下你才能得到解脱。”难道你就真的能放下吗? 所以,旁人劝慰你的话,只会被你心里的执念所同化。他的所有劝慰听在被劝慰者的心中,自然是向着被劝慰者的希望所理解的。 李曦年也一样。 临近十月。 原先被烧的宅子刚刚才修出来一圈矮墙,李曦年除了常往昌德坊去,剩余的时间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往往整日看不到人影。 近来铺子已照常开着,靠着做出来的石黛和秦师傅那边制出来的少量的笔为生,但大家每日都早起迟归,确实也还算忙碌。李曦年只管将铺子交给袁志和阿棠,有秦师傅在旁看顾,便全然不管了。 这日,李曦年好不容易早些回到芦亭,疲乏不堪的她本预备好好睡上一觉,可刚趴在床上,齐玏便敲开了门。 “顾婶给大伙做了些糕点,这是你的份。” 他直接放在一旁,走向刚刚艰难起身的李曦年。 “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了?问谁都说不知道,连我也瞒着?” 李曦年不语,眼皮直往下掉。 齐玏叹了一声:“你应该还没吃饭吧?” “……困,不想吃。” 李曦年好容易出了声,齐玏见她确实睁不开眼,只得无声出了去,她终于可以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起来。 直到申末,日头西落之时,阿棠忽然找来。 她来得很急,脸上的担忧之色无处掩盖,敲门声将齐玏也惊了过来,听见屋内李曦年应了声,便慌忙推门而入。 “阿引和临儿不见了!” 李曦年已然起身,搂着被子一角坐在床上,脑袋仍是昏昏沉沉的,完全没将阿棠的话当回事。 “阿省!阿引不见了!他今早下山带走了临儿!到现在还没回来!坊门可快要关了!” 齐玏不紧不慢地出现在阿棠身后:“他同你们说了要去哪吗?” “没有!就是没有说,我们才觉得不对劲!”阿棠回头应了齐玏,又转身走向床榻,抓着李曦年的肩膀轻轻摇了摇。 “……没事。”李曦年眯着眼道:“许是带着临儿去玩儿了。” “可坊门就要关了!之前阿引也带临儿出去过,从来是过了晌午便回来的,这次真的很奇怪!” “是吗……”李曦年这才真的看向阿棠,似乎要从她的脸上读到些别的什么东西。 “你……笑什么?”阿棠觉察,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笑啊。”李曦年狡辩道:“我就是睁了睁眼,来!咱们去找找阿引,看看他这么晚了为何还不归家!” “你要去哪找?” 这回开口的是齐玏。 “上书院看看,问问怎么回事。”李曦年边说着边起身,居然是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下的,她理了理衣裳,随手重新束了发便往外走。 “还有一个时辰宵禁,骑上十五吧,快一些。”齐玏提醒着,却奇怪地没有要同李曦年一道的意思。 于是李曦年同齐玏要了壶果酒,又交待阿棠先回去,自己骑上十五去了崇文书院,找的依旧是陆文锦。 “你再说一遍……你找谁?” “就是那位给青引应试的……‘贵客’?” 李曦年用了这样一个称呼,也是陆文锦嘴里对那个人的称呼。 “你找他做什么?”陆文锦疑惑道。 “您都说今日无课,也不知青引去了哪里,晚生自然要再问问别人啊。” “……” “您别多想,就只是问问而已,应该是还不如问您的,只是遍寻不着,想多问几个人罢了。” “……” 那也不用问他啊!问他,他知道个什么?几个月不来一次,问他根本就是白问!陆文锦心中这般想着,仍是不吭声。 不过有人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给了李曦年一个答案。 “吢安寺。”山长韩甫笑眯眯地说了个地方,“虽然他近日都没来,定然是不知青引在哪的,但他今日一定在吢安寺无疑。” “……” 陆文锦移步躬了躬身,仍是满脸疑惑。 山长今日不在竹楼坐着,来这里给这丫头答疑,也是好生奇怪了。 得到答案的李曦年点头谢过,迅速离开。 吢安寺她可太熟了,不过有些远,若是磨叽一些恐怕真的就要不知道要夜宿在哪了。 也不是她心中肯定可以在那人嘴里得知青引的下落,而是很想知道他对青引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况且……青天白日,她并不认为青引这时不归是出了何事,也并不认为青引会夜不归宿,所以阿棠非要找青引也是件奇怪的事。 不过李曦年只稍一眼便看出来了,阿棠脸上的担心真的是再明显不过,再加上方才她眼神躲闪,李曦年几乎可以猜测得到是何原因,只是没必要当着齐玏的面问。她这会出来,也权当给阿棠安安心吧。 不过说来也怪,山长竟真的将那人的行踪告知了自己。 可待到了吢安寺脚下,李曦年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认为那人一定如山长所言是在这吢安寺内的,但……她从未见过他的真容,谈何去找…… 发觉这一问题的李曦年不觉扶额自责,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起来。 “看来这几日确实忙得紧,脑子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李曦年啊李曦年……你难道要把寺里香客的手挨个都瞧上一遍?” 她对于那人最深刻的印象,无非就是一双纤细修长的手了。 第一次在书院见他,他手上戴着一枚黑玉扳指可谓极其显眼,第二次见他也同样戴着,可当日带青引应试第三次见他,他手上的扳指却没了,倒是把玩着一串小叶紫檀。 由此可见,这饰物并非都能识人。至少不能辨他。 李曦年不想平白浪费功夫,难道当真挨个看了别人手,拽着别人就十分肯定的认人吗?况且这世上好看的手多了去了,碧如先生…… 她使劲摇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想什么呢! 站了这半刻,李曦年忽然发觉一件事,这来往香客比平日要多了许多,且偶见手中捧灯,那是……莲花灯。 她咬了咬下唇,忽然拽着一人问了一句。 “今日可是……寒衣节?”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李曦年不觉快步入寺,心中十分懊悔。 十月朔日:寒衣节。 正是悼念逝去之人的日子。 往年总有先生提醒,每逢寒食节、中元节和寒衣节,她都会来这里祈愿上香。可今年先生不在身边,自己竟是忘了。 七月半时,她便是匆匆来了一趟,十月朔竟也是匆匆来这一趟。想来青引今日应该也是要来这里的。 约摸再过小半个时辰,各坊门便要关了,寺里的香客大多都已散去,只有零零散散的香客和寺中的僧人。 李曦年净手请了六炷香,付了香火钱,在中炉虔诚焚过,绕至大殿。她低头跪在蒲团上,合掌三拜,随即起身,又往旁边的功德箱中捐了九钱,寓九九归一。 做完这些,只过两刻。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低着头,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往外走。 有一人缓步迎面而来,手持河灯在她身前立定,若不是那人手上也带着一块黑玉扳指,李曦年想必是连头也不会抬便要绕道走了的。 “你?” 赵桓新嫌恶地开口,还是对她极有印象,他从头至尾打量了她一通,却又绕过她往前而去,身后的小厮平子也跟着往前,却在经过李曦年身边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可没走几步,赵桓新忽然回头将李曦年叫住了。 “你来……是给她……”他说了几个字,又收了声。 李曦年转身问道:“什么?” 可方开了口,便又想到了。 她这具身躯与他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这吢安寺脚下,她问过他关于先生和自己的问题。而今日是寒衣节,所以赵桓新这一开口问的“他”,必然是说自己。 “不是。”李曦年回答。 赵桓新凝视她片刻,却没有开口,转身走了。 她可以肯定,虽然赵桓新也戴了块黑玉扳指,但这东西并非唯一人所有,而且李曦年对赵桓新太过了解,他的手与那位的手实在有所差别,身型也不相同。况且即便是戴了面具声音会有所变化,可赵桓新的声音她是绝对辨得出来的。 可李曦年仍站在原地不动,因为那殿内又出来一人。 那位赋闲在家的孟郎君。 她下意识看向孟行的手,可此人右手半握执于腹前,左手在后,衣袖偏又遮了掌背,实在辨不出什么。 李曦年放弃。因为孟行的声音语调同那面具男也有区别。若真要比较,一个斯文躬谦,一个玩味戏谑;一个如冬日暖阳、浑厚纯净,一个如玉石之声、却不拘冷冽。 这完全就是两个人。 孟行走近:“你要下山?” 李曦年点头。 “如何来的?” “……骑马。” “捎我一程。” 孟行只管往前走,不等对方是否应允。李曦年莫名其妙地跟了出去,牵了十五站在他身后。 孟行道:“这头驴最近吃得不好。” “是马……而且向来吃得很好。” “你说是就是。” “……” “可它似乎驮不动你……和我。” “那郎君便自行……” “不行。”孟行摇头道:“倒不是我不行,而是你一个小娘子在夜路独行,我实不放心。” “那真是多谢了,不过我向来胆大。” 说是这样说,李曦年到底还是牵着十五与孟行步行而去。 戌时初,闭门鼓响,李曦年大约料想得到。孟行引她就近入了一家酒肆,却发觉此处不单单是卖酒的。 二人一进门便迎上来一个女人,约摸三四十岁,打扮得很是精致,不过在这深秋之夜穿得着实单薄了些。 “这位郎君好生俊俏!”她娇声道:“是坐堂下还是雅间?” 孟行望了望四周,奇怪的有些冷清,他朝二楼看了一眼,道:“屋内有软榻吗?” “有的有!有的没有!郎君要有软榻的,妾这就安排!”这女人唤来一个伙计交待了两句,又复问:“郎君要什么酒?可要人陪?” “都不要。”孟行取下钱袋扔给伙计,“附近没有邸店,我们懒得走了,打算在此将就一晚,你们看着拿。还有……我饿了。” 那女人自然明白,朝李曦年看了两眼,笑着从钱袋抓了一把钱出来,朝那伙计道:“还不还给郎君!带二位客人上楼!” 又朝孟行笑道:“郎君请!” 孟行点头谢过,示意李曦年跟上,便跟着那伙计上了二楼,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雅间。内设两张几案和一张软榻,孟行自顾自的侧躺在软榻上,枕着手臂闭眼道:“我先休息一会儿,吃的来了喊我。” 李曦年没吭声,四处看了看,大致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各坊总有夜夜笙歌之所,这里是酒肆无疑,但也是打着酒肆旗号的瓦舍勾栏之地。不过不是各位想象的那般,这里只供人娱乐消遣,不供别的,所以有软榻的雅间并不算多。 若今日不是寒衣节,想必方才那女人也不会叫他们留下来的,毕竟今日忌夜行,没什么生意。 伙计端了夕食上来,李曦年叫醒孟行一同垫了垫肚子,又唤伙计收拾干净,这才闭了门。 只是闭门之后,孟行却不往榻上躺了,他将烛火端离榻边,搂了两壶棋子过来,于李曦年对面正襟危坐。 “你睡吧。”他说道。 “戌时还未过,太早。” 李曦年直了直身子,捧过一壶白子,执子落在天元。孟行看了她一眼,执黑子落于右上星位。李曦年终于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孟行这双手。 “你不怕我?”他问。 “都是人,怕什么。”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都是人,怕什么。” “若换做别的男人呢?” “为何要换?” “打个比方。” “不用打比方。”李曦年指着棋盘道,“郎君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