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青引姓毕
卯时末,明道坊坊门未开。 “我找到一家特别好吃的甜汤,若是今日之事顺利,夕食请你去吃!” “是请我,还是顺带请我?”阿乐斜眼看向李曦年,“你的话从来两个意思,我不学着分析分析,都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李曦年切了一声不再言语,当即与阿乐同出了芦亭,分道而行。 她拎着腰间比往常要重一些的钱袋,不过两刻便到了昨日此时在的地方。 那屋子里的人还睡着,翻了个身,似乎要强迫自己醒来,却又实在很想再多睡一会儿。 李曦年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说是推门而入,其实不过就是轻轻推了推那本就开着又易倒的门扇,好提醒屋里那人--有人来了。 这位被青引称作老师的人瞬间转醒,李曦年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他已盘膝坐在了原地,身上的衣裳也整整齐齐,看似再精神不过。 不过那人的脸上却写了好大一个疑问。 这小娘子穿的普通,可怎么看也不该是个沦为乞讨之人,来这里做什么? 李曦年笑着近身,在离那人一丈之处停下,席地而坐。 那人看着李曦年缓缓解开钱袋,数了五个钱捧在手心递与自己。 简直莫名其妙。 “你是谁?”他道:“给我钱做什么?” “我有几个问题,只有在阁下这里才能得到答案。五个钱……换阁下一句真话,如何?” 五钱,已是李曦年思量再三之后逼着自己拿出来的了。 她这具身躯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脸,若是再刻意些,可谓楚楚可怜。谁人会觉得这样的脸说出来的话不可信呢? 可偏她说的这句话,还有这了然于心的语气,都叫这男人心生戒备。 “你是谁?” 仍是这个问题,也仍是得不到回答。 李曦年自说自话,将五个钱整齐地摞起来放置那人膝前。 “敢问阁下,国子监的算学博士可以选择算学馆学生的身份吗?” 言下之意明了,也可以说那人一听国子监立时便明白了。 “什么意思?”他道:“丫头,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 “阁下您啊。”李曦年凑近了一些,紧紧盯着他的眸子,生怕输了气势,“我说了,五钱换阁下一句真话,如何比不得一个连朝食都要偷来给您的学生呢?” “你认识青引?”那人反问,在李曦年逼迫的目光中不觉往后仰了仰身子。 他这动作,叫李曦年松了口气。 他怕了,且她方才刻意挨他近了一些,这人双手粗糙却无茧,不似习武之人。普通人不会动不动就动手的,要先讲道理。 “阁下也认识?” 这个也字,挺讲究。 那人思量半刻,故作镇定道:“认是认识,但认识的时间不久。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方才便说了,五钱换您一句真话。”李曦年认真地想了想道:“刚才那句不算。我问的是第一句,国子监的算学博士可以选择算学馆学生的身份吗?” “……” “看来是不能了。”李曦年道:“阁下虽未言,我却从阁下眼中知道了答案,这个答案算,所以这五钱归您了。” 说着,又从钱袋里数了五个钱出来,仍是整齐的摞在那人膝前。 “第二问,阁下可知道青引的来历?” 那人看了看近在手边的十个钱,又看了看李曦年盯着自己的眼神,心里似乎进行了一番挣扎,掂量半晌之后,还是迅速抓起钱来裹进自己怀里,并往后挪了挪屁股。回答道:“我见过他和他弟弟在西市讨饭,应该是……” 直到这人将钱收入怀中,李曦年才真的安了心。 “不是。”李曦年摇头道:“但这也算一个。” 于是李曦年又取了五个钱直接递到那人身前,那人谨慎着缓缓伸手接了过来,又快速缩了回去,道:“问吧,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的太多了,但现下却不必一一去问。我再问阁下最后一个问题。”李曦年起身,身子挺得笔直,她直接取下腰间的钱袋整个握在手里,而后才开了口。 “要阁下同青引说真话,需要多少钱?” 李曦年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虽面无表情,却自有股必要问出答案的气势。 这哪里需要什么气势,这种人只要给钱,比打他两顿得到的话还真。李曦年本该再清楚不过,只是她这副模样也是为了能少出一点儿。 “什么真话?你要我跟他说什么,直接告诉我就是,我一定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我自然相信阁下有这个本事,不然怎会哄得青引管您叫老师呢?但我方才也说了,我要的是真话,青引也要听您的真话。你说是不是啊?阿引?” 李曦年侧头看向门外,躲在外面的青引这才缓缓走了进来。 他握着双拳,显然有些生气,但还没有到怒不可遏的地步。 被青引唤作老师的人以为这是他们二人设计好套他话的,便只得破罐子破摔,直接上前两步抢了李曦年手里的钱袋,而后退置墙角。 “还给她!”青引沉声道:“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读书有几个用?我中第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那些当官的耍了?他们给了我阿耶几个臭钱,我阿耶就满心欢喜地将我应得的所有拱手让人!我呢?我离乡背井寒窗苦读!到头来有什么?不照样还是在这里靠骗你个孩子吃几口饭?哼!读书人……最是无用!” 那人边说着话,边防备着李曦年和青引,竟还能迅速将钱袋系在身上,还打了个死结,而后才拾起地上的一根短木,“钱给了,真话也说了,让开!” 李曦年皱着眉,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先生的所有想法,皆是因为这些人愤恨不平的遭遇。这天下向来不公,亦无人无力反抗。制度腐朽并非一人之累,人心善恶也并非一念之隔。 “结局之外尚有结局,此间反复,无可预料。但先生却告诉我,人只要活着……便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自暴自弃是最简单,却又最窝囊的选择,可这也并非你最终的结局。” 李曦年拉着愣在原地的青引往外走,只听那人却在身后大笑道:“但愿你此生永远不会有此遭遇!” 但愿你此生永远不会有此遭遇…… 是吗? 她宁愿有此不公,也不愿心中所等之人不知身在何方。 李曦年阻止了试图折返回去的青引,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道:“一个可怜人罢了,他是骗了你,那也是你蠢笨才会被骗。” “你才蠢笨!”青引蹲在地上,“我知道他是诓骗我的,可我也在骗他。我根本没打算要进什么国子监,我只是……我只是想从他那里学些东西……以后好帮得上你们的忙……” “什么?” 轮到李曦年惊讶了。 “我往铺子里送东西的时候看袁叔盯着账本发呆,问了几句才知道,他到月真真就是掰着指头数钱的,可又不敢跟你说他干不了。我想着如何能帮得上忙,就正好遇见了这个人……我不过就是试试。你打我干什么!” 李曦年按着青引的脑子,狠狠在他额头上敲了两下,不解气,又一脚踹了过去。不过是故意踹偏,也好叫青引躲得开。 见青引咬牙切齿地离他远了一些也不敢还手,李曦年噗嗤一声笑了,她学着青引的语气模仿道:“学生启蒙后便学明经科与进士科必考的九经,《孝经》、《论语》、《老子》亦是烂熟于心。” “……小人!”青引憋了半天吐出来两个字。 他如何也想不到李曦年还是个惯会听墙角的。 “这些话是真的吗?” 在青引疑惑之下,李曦年又重复了一遍,青引似乎不愿提起,却还是在犹豫许久之后微微点了点头。 见好就收的李曦年没有再深问,引着青引往崇文书院的方向而去。青引不知她要做什么,却也只得跟着。 “那么一袋子钱,真的就给他了?”路上,青引没忍住,“要回来多少算多少啊,够作坊里的人吃用好久了……” “日日叫你们吃蒸饼,我是个大方的主?”李曦年jian笑道:“里面至多十钱,我切了几块乌肝石装在最底下充样子的。” 青引低了头,这人真是什么都听到了,得亏自己没有说她坏话。真是个jian商……骗子…… 这话他倒不敢说出来。 “那也不少了……”青引嘟囔着。 不过不是自己的钱,说再多有什么用,她给都给出去了。 只是……青引总觉得这些钱是为了他花的,嘴上虽然没问,但到底心里是有些暖的,也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赚到十个钱还她。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在他出现在门外时,李曦年已经给了那人十五钱了。否则,就是李曦年搂着他的腿不松开,他也一定要拖着她跑回去的。 在跟着李曦年一步一步迈上崇文书院的台阶时,青引生了疑。 他自然知道这是哪里,不觉停了下来。 “你要进书院?” 得李曦年点头,青引一声不吭直接转身折返。 “站住!你去哪?” “回作坊。你来这里带着我也没什么用,我的活儿还没干完,跟着你浪费时间。” 李曦年无奈快步追上,伸手拦下青引。 “你回头看看。” “看什么?”青引照她的话回头,登时又扭了回来,“看了,怎么了?” 李曦年嘴角一扬,眼中闪着微光。 “先生跟我说,若遇得到想要握住的东西,伸手抓一把总是没错的。青引,我的希望不知在何处,但你的希望……就近在咫尺。” 李曦年望向青引身后崇文书院的牌楼,青引似懂非懂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思学者敦行不怠,固基修道,履方致远。 青衿子栖梦之志,云程发轫,桑榆非晚。 “云程发轫……桑榆非晚……” 青引轻声念着,不觉低了头,眼中水波荡漾,只片刻,他忽然扭头看向李曦年。 “你什么意思?” “你欠我的那件事,我想好了。” “什么意思?你……想好什么了……” 青引似乎猜出李曦年接下来要说的话,可又明显觉得他的猜想不合乎常理。他忽然有些慌张,盯着她的双眼垂了下,双手无处安放。 别多想……别多想…… 他告诉自己。 不会的…… 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她待你和临儿已经很好了…… 痴妄是魔……永远都不会满足…… 你是知足的……一定是…… 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你最该懂得如何知足…… 可惜他脑中所有的碎碎念,在李曦年说出那句话时戛然而止。 “你若有本事留下,我便尽我所能,保你永无后顾之忧。” 如同行于昏暗幽静的枯林之中,被泥泞之路淹没了双脚不辨生死,却突然有只彩蝶从身边飞过。它的出现并不绚丽夺目,却告诉你……这里……还有生机。 “你……说什么?” 青引的声音低微,且有些沙哑,可这句话却是用他仅有的力气说出来的。 李曦年没有回答,拉着已经木讷的青引步入崇文书院。 那人戴着昨日那顶面具,裹了件风披,就坐在入院的石阶上,手里把玩着一串小叶紫檀。见李曦年来了,只是微微抬了抬头,将目光转向青引。 “他?” 这一个字淡而又淡,仍是那般沙哑又含糊不清的声音,却还是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是,是他。”李曦年将青引往前推了一步,“请问郎君,应在何处应试?” “……此处。”那人朝青引缓缓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先生但问无妨。” 青引颔首,不知此人是何身份,只得先如此称呼。 “你可姓毕?” “……” “回答我。” 在李曦年奇怪的注视下,青引握着拳头昂头,一字一句扬声道:“是,我姓毕,毕青引。” 这光荣赴死般的模样着实叫李曦年摸不着头脑。 “果然。” 那人笑了,可惜面具在前,李曦年和毕青引都看不到。 他扶膝起身,昂首而立,也一字一句似毕青引方才那般的语气。 “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