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易峥嵘

    自从上回听完倪奶奶的故事以后，傅良辰已经有近一周的时间没有见过单城。每天都在联系各品牌的家具公司，帮倪奶奶定制设计图中的家具。一遍一遍的确认，完善。

    傅良辰低头看着几家家具公司刚刚传真过来的模型定稿，轻轻抿嘴，何其有幸可以为他们最后的时光尽一份力，无论怎样，也要竭尽全力，给他们一个完美的句号，即使是昙花一现的美丽，也值得铭记一世。

    不为其他，只为自己曾经没有悬崖勒马的天真，没有想爷爷奶奶这样，还有回旋的余地，还有回首的权利。

    一声轻叹，才想起要去单城那里，给他看模型定稿。

    时间还早，良辰将传真稿装进手提包，向凯尔府邸走去。BJ的春天已像是初夏，空气灰蒙蒙的溢满身周。路旁早已初绿的树杈也在午后的温暖下一动不动，懒洋洋的注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

    傅良辰的步行速度并不十分疾速，和身旁匆匆擦肩而过的人们格格不入。虽然是周五下午三点左右，但街上的往来众人仍是行色匆匆，疲于奔命。只有偶尔出现的老人们，方能平衡一下这样快速的城市步调。

    良辰不禁想起还是刚上大学的时候，自己总是充满活力，背上双肩包，步伐匆匆的行走在BJ城内。景山、凤凰岭、鹫峰、香山、玉渊潭都有自己的身影。年轻的时候，对自然是那样的崇拜亲近，总是以“人与自然水rujiao融”为口头禅。自己那时也是喜欢历史的吧，不然也不会一心选择BJ作为上学的地方，一待许久。

    终究，任何回忆都是奢侈的。自己要学习做一个没有前事的人，才能活的安稳吧。

    安稳，却如可能够安心。

    母亲，因为自己，还在遥远国度的病房里，艰难呼吸，自己无法陪在其身畔一分一秒…

    这一生，如何能安心。

    站在单城家门前的她，已然调整好呼吸，带着职业疏离的笑容，轻叩门扉。

    “门没锁，进来吧。”

    良辰推开门，走过玄关，只见单总，单俊豪靠坐在银灰色的绒布沙发，手臂随意搭在扶手旁。银灰色西装里衬衫的扣子解开了几颗。

    单城一身白色的家居服，慵懒休闲斜，靠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旁，喝着杯中的茶水。

    “单总，单设计师。”傅良辰向两人打招呼。

    从开始分配到单城麾下做助理就有疑惑道单城和单总经理的关系，毕竟单这个姓氏并不多见。

    直到看到单城家中装饰，再联想到单总经理的家世背景，心里也就有了八九分确定，所以现下见了并不十分惊讶。

    “小辰，是来送模型定稿的么？”单城放下手中的杯子，向傅良辰走过来。

    这一声“小辰”亦让单俊豪的目光扫到良辰身上。

    “是。”傅良辰面无表情，心中不快。

    “来，给我看看。”单城从良辰手中接过传真稿纸。

    仔细审阅后，不住的点头，“很尽心呀，看来你是真心喜欢他们。”单城抬头笑着看向她。

    “单设计师，如果这个定稿可以，那我就通知他们做实体了，最多一个礼拜，装修就可以完成。”傅良辰忽略单城笑容里不明意味的暧昧。

    “恩，就交给你了。完工后，我请你去尤叔那里吃粥。”单城将图纸递还给良辰。

    “尤叔？”坐在一旁的单俊豪看向单城。

    “呀，好像被抓到了。”单城语气夸张的笑道。

    “你们相处的不错，”单俊豪往沙发里一倚，语气耐人寻味。

    傅良辰被单俊豪的目光看的很不舒服，更也不想解释解释什么。

    她明白，男人的城府若深沉起来，才是挫骨扬灰的狠绝。

    所以她不去解释，不去揣摩，更不想去深究这些人话语里的深意。

    她只想好好地保护好自己，走自己正常的轨迹。

    “单总，单设计师，如果没有事情，我就不打扰了。”良辰说完便转身想要离开。

    “小城？”单俊豪声线很低，缓缓地叫出单城的名字。

    几欲抬步的傅良辰却身形一震，目光没有了焦点。

    小辰，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名字，一年前每时每刻都缠绕在自己的身边，也是这样低沉的声线，却透出刻骨的寒意。

    那个人，是南方人，许多时候讲起话来，前后鼻音不分，在那段日子里，她的“辰”明明是前鼻音，他叫起来却发出“城”的音调。这一声“城”，许是后鼻音的缘故，每每响起，都带着心惊胆战的低沉与可怖…

    最后一次，他叫她“小辰”，还是是在美国。

    那时，美国的仿佛医院苍白而嘈杂，他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色西装，蓝紫色暗纹领带，是她早上小心翼翼为他系在衣领间的…他坐在ICU外的长椅上，身后的玻璃墙里，躺着呼吸微弱的母亲。

    呼吸机窸窸窣窣的响着，母亲就这么安详的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无知无觉。

    他看着她说，“小辰，今天是这一年最后一天，你自由了。按照约定，你母亲由我派人照看，不会断了医院的费用。你放心，不必再来。”

    良辰怔怔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头发，和棱角分明的脸庞，不明白着他话里的意思。

    “我想你也不愿再看到我，而我，恰好也是一样。

    你的母亲以后的治疗费用不菲，我用今后未知的资金，换你和她的永不再见，可好？”

    明明是没有温度的话，他却能说的不急不缓，冰冷却柔情。

    “当然，如果有一天她需要火化，会你来见最后一面的，你，可期盼？”他嘴角挂着的微笑让站在面前的自己不寒而栗。

    “一年一次，可以么？”良辰紧握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恳求。

    他不回答，只是笑着看良辰，眼眸里没有一点温度。

    许久许久，久到良辰仿佛已经耗干生命里所有的勇气，久到良辰都不敢再看玻璃窗里的母亲一眼…

    她点了点头。

    “乖，小辰。”

    他站起来，踱步到良辰面前，说：“你的东西我给你寄回BJ去，房子的地址和钥匙你下飞机会有人给你，你走吧，小辰。”

    ……不堪的回忆涌上傅良辰的咽喉，心中竟泛起恶心。

    她厌恶现在的自己，更厌恶那个梦魇一样的恶魔。

    “良辰？！！”看见傅良辰惨白的面色，轻声叫她。

    单城走过去，双手扳过她的身子，看着她恍惚的神色，良辰眼睛里有蒙蒙的雾气。

    “你怎么了？”单城关切道。

    傅良辰的瞳孔渐渐收缩，神情缓缓如常。

    她略一侧身，躲开单城握住的肩膀，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打扰，我先回去了。”

    “傅良辰。”单俊豪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衬衫，“你和小城在这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希望你们合作愉快。”

    走到单城身边提醒道“别忘了月底的家宴。”

    “大哥…我…”单城无奈的看着单俊豪走出去。

    傅良辰并没有理会他们俩间的气氛，也向门口迈步，想要离开。

    “良辰！”单城失笑，继而长叹一声，“你们一个个的非要这样么，我真的是脾气太好。”说着强行拉着傅良辰坐在沙发上。看着她。

    “以前，有哪个人叫你小辰，你是回忆起他了么？”单城注视着良辰微微颤抖的睫毛，“又或许，那个人的声音和大哥的声音很像，很么？”

    傅良辰挣脱被单城握住的手，站起来，大步走向玄关。

    单城快走两步，再次拉住她。

    良辰转身，站定看着他，一双眸子里透出无尽黑暗。

    “你…很喜欢猜度别人的心思。你…很喜欢干预别人的生活。你…是不是对所有一切你无法掌握的人、事，都充满占有欲，或是…征服欲？…很可惜，我的生活轮不到你来猜测，轮不到你来干涉，即使你握有职业上的权利，它，也仅仅是职业。”良辰的声音不似往常，此时的声音的仿佛是从胸腔直接发出，带着嗡嗡的静谧，她一字一句，字字沉缓，却带着孤绝的重量。

    单城陷在傅良辰的话语里，被她冷绝的语气惊讶到。

    天色暗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灰色的阴影在沉默里越来越浓密。

    过了许久，单城转身打开客厅的壁灯，黄色的暖光刺痛傅良辰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

    只听单城用些许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我认识一个人，或许你也认识。”

    良辰抬头，看着他，等待下文。

    “他的名字叫……易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