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咖啡与太空漫游
然而星期五放学以后，我还是没逃掉咖啡。史政成绩是最晚出来的，我的历史考得一塌糊涂，讲评完了，教历史的陈老师让我下课带着答题纸直接去办公室。 进去了才发现，老班和老黄都在里面等我。看来我是被成立专案组的人了。 “我说佩韦，你怎么搞的？其他成绩都还可以，历史考成这样？现在排名出来了，你来看看！”老班把我拉到了他的电脑前，用鼠标拖着那条长长的表格，“要是不算历史，你的六门成绩加起来怎么也得全校前两百吧？你这个历史就考了46分，马上掉到两百名外面去了。” 换别人可能会觉得很愧疚吧，但米乐跟我讲了好几次类似的话了，我第一次听老班和我这么说，还挺新鲜的。 “还笑，你怎么好意思笑的？”他的表情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班会课说过多少遍了，中考不只是考语数外，政治历史的分也是分啊！” 可是老班你晚自习好像不太给政治历史留时间呀。当然，我可不敢这么说。 “佩韦，你这次语文考得不错。我就有点奇怪，一般语文好的同学历史不会太差的。”老黄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背，“你别紧张，跟我们几位老师聊聊，看看学习上有什么问题。” 说着呢，他们都拉了把椅子，来老班的办公桌附近坐下。陈老师把我的答题纸接过来，说很奇怪，选择题没错几道，但是大题答得完全不着边际。 “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最后一门了，想放飞自我了？”他问。 “也不像啊，这小子政治考得还挺好。”老班在电脑上用框框拉着我那一行成绩，“也不是懒吧，我看他平时还挺用功的，和老黄班上那个第一名好得很呢，就差穿一条裤子出去了。” “那你小子是特意针对我吗？政治好好考，历史就乱答？”老陈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气急败坏，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故意的。 “来，让他自己说吧。”老黄说。 “就是……我不太清楚学历史的意义是什么？” 我的声音不大，但像平地炸了个雷，让三位老师都吃了一惊。可能他们都觉得我是个挺乖的小孩吧，不太会说这种话。老陈笑着说他要给气死了，学生想砸他饭碗。老班问我是不是营销号看多了，那种反智垃圾信息要害死人的。 “我想陈老师应该给你们讲过吧，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言，‘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就是学习历史的意义，能提供一面镜子，让我们认识过去与现在，做出更好的选择。”老黄说。 “不愧是我们年级的才子，说话真的有水平。”老班说。 “陈老师第一节课讲过的，但我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很奇怪。就是，为什么要用镜子作比喻呢？比如，在一个光线很暗的地方照镜子，我看到自己脸上很黑——虽然我确实有点黑吧，但也不至于那么黑，我知道实际上的我不是这样的，镜子却似乎在说，你就是这样的。” 三位老师都没有讲话，老黄微微点头，示意我继续讲。 “我就想，我们照镜子，确实是要‘正衣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但是我们看到东西和那个镜子外的自我还是有一定区别的。我如果按镜子里的影子打扮自己，会不会变得更奇怪？因为看到的已经不是完全真实的自己了，再去装饰，做得再好，那也是装饰自己的影子。所以说，历史，或者语文，它们似乎想要表达一种真实的东西，但又好像总不能完全表达出来。写作文时，老师总要我们写出真情实感。我觉得我写的时候情感很真挚，有的时候都想哭了，但用笔写下去就是不一样，不能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老师看到的只是我一部分的情感，不是我全部的情感，那它们还是真的吗？” “你接着讲，不用管我们。” “学语文和历史要背很多东西，比如鲁迅在《风筝》里表达了什么思想，秦始皇能统一六国的原因是什么。当时的他们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还是说仅仅是我们后人牵强附会的解释？我们通过几行短短的字，就能接触到和我们距离几百年或者上千年的人吗？会不会‘以史为镜’，我们看到的还是自己？一个站在原地的、不真实的自己？” 老陈摊开答题纸又看了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是明白你主观题为什么答成这样了。” “你是看过柏拉图吗？”老黄问。 我摇头，一个字都没看过。 “可能你听谁说过，又不记得了。好了，不纠结这个。你说得很好，看得出你有自己的想法。从这份卷子的客观题上看，你对具体史实的把握还是可以的。”老黄接过卷子扫了一眼，“我们接着那个镜子的比喻说。具体的史实，比如，1937年7月7日发生了卢沟桥事变。这句话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吧？我们可以说，它是真的吧？” 点头。 “历史就是由这么无数个事件或故事组成的。现阶段的历史学习，是让学生们先搞清楚这些事件的存在。就像给人画像，要画出一个人具体的轮廓出来。你明白吗？因为每个人对历史的认知都是由模糊到清晰的，得先有这样一个轮廓，知道了先后顺序，才有可能真正去接近所谓的‘真相’，对不对？” 点头。 “而你刚刚说的，是比描绘轮廓更上一层楼的工作。其实你的这番话让我很欣慰，相信另外两位老师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不不不，我还是很受伤。”老陈努力表现出一副难过的样子。 “其实我能从你的话里听出来，你对语文和历史都有很浓厚的兴趣，只是在努力深入时遇到了瓶颈。一方面是你还小，接触的东西比较有限，另一方面，你现在产生的疑问是很多大人也会面对甚至苦恼的。不要觉得很难了解到‘真相’就停滞不前。想要接近历史或现实背后的规律非常之难，但努力接近它的那种尝试是可贵的。也许人费尽一生，都很难搞清楚一件事，但并不能说他们长年累月的辛苦工作毫无价值。我觉得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你保持兴趣和疑问，多去阅读和思考，尤其要多看。‘思而不学则殆’，我和陈老师也可以给你推荐一些书。文学和历史都是人尝试着去接近‘真实’的方式，其实数学也是的，倒不是在这里拍你老班的马屁，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世界是非常丰富的，你现在也只是看到它的冰山一角。无论数理化还是文史哲，都是人类尝试了解自我、了解世界的探索……” “谢谢才子对我们理科老师的支持。”老班拍了老黄一把。 “那你也支持支持我啊，多布置两道作业你都说我挤占你们的时间。”老黄无奈地笑笑，转头继续讲，“其实不只是知识，生活本身也很重要。德国的大诗人歌德就说，一切理念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树常青。你要更活泼一点，多去做点事，不要老是空想。” 不止一个人要我“活泼一点”了，不过老黄今天的话没让我很抵触。 “而且，你要知道，去认识一段历史与去认识、了解一个人到底还是不同的。人始终是不稳定的、变化的，这种捉摸不定和历史的相对稳固有一些区别。但要再扯就远了，总之，考试的话，你按照陈老师教你的方法考就行，肯定不会差的。”他摸了一把我的头，“这小伙子真不错，我都想把他弄到自己班上了。” “那得拿你们班第一来换，不然免谈！”老班这话顿时让我感觉自己还是有点价值的，像个在转会市场上会被大家竞购的自由球员。 “那佩韦肯定不答应，我们班第一和他可好了，你看，现在就在门口等他呢。” 我往外面望了望，米乐真的在门口晃悠，叶芮阳也在。 “好了，没什么事了，下次好好考。有什么问题来找我。”老陈把答题纸还给我了。 “明天是不是要和北川比赛？回去好好休息。” “不是，和北川中学比赛？在我们学校？”老班一听精神了不少，“那得好好踢，别给我输了。好了，你去好好放松一下吧，今天晚自习也是放电影，考了一周试辛苦了。” 我谢谢了三位老师，说你们也辛苦了，跟他们告辞，转身出了办公室。米乐和叶芮阳见我出来就问我是不是挨骂了。这回我没说谎，跟他们讲还好。于是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星月广场吃顿好的，毕竟今天看电影，晚自习不点名，平时来的那些人大多都回家了。 我没什么意见，问川哥人呢。叶芮阳说他感觉没考好，压力有点大，回去学习了。 川哥和叶芮阳考得差不多，都是一百多名，在普通班是前三的水准了。米乐这回考得是真好，在全校排三十一，语文进步尤其大，考了94分，应该是年级前几名。他说写作文时用了很多上次读诗会里的诗句，老师给了高分。我这才知道活动结束以后他把周老师的那些稿纸全都要走了。 “柯柯，你要努力了哦，这是你最擅长的一门课了，下次可不能比我低。”聊到语文成绩的时候他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像抢了我的风头似的。 “你们能别这样吗，让我这种考80分出头的人怎么活呀？”叶芮阳看似很不满地砸了咂嘴。不过他的数学英语都足够好，加上生物地理也不错，虽然语文考得一般了点，总体成绩也挺好的。 “这话说的，你和川哥都一百多名，那我这种两百多名的日子怎么过？”我也假装不满地耸耸肩。 “我觉得这就像中国队的排名一样，你看，大家都天天骂，把国家队当痰盂，实际上国际排名基本上在七十多名。但FIFA（国际足球联合会，简称国际足联）的成员有两百多个呢，那些排在中国队后面的是不是都要切腹自尽了？所以咱们还是想开一点，别老比来比去的了。” 这是实话，如果旁边再来一个成绩比我稍微差点的同学，说不定觉得我们三个在炫耀呢。实际上都是各有各的烦恼罢了，成绩可能会有差别，但是承担的压力说不定程度上差不多呢。 叶芮阳突然毫无预兆地傻笑起来，如果不是穿着初中校服，街上的人估计都会以为他是个神经病。我们问他怎么回事，他喘了两口说，我们年级正好六百多人，把国际足联的成员数乘三差不多就是年级人数，再把国家队的排名乘三，和我的排名几乎一致。也就是说，我在学校的水平就相当于中国队在世界足坛的水平。 “道理我都懂，但怎么就感觉在骂人呢？”米乐边笑边推了叶芮阳一把。当小孩真好，在大街上打打闹闹也不会有人管。 我们在星月广场选了一家干锅店，点了一大盆虾。叶芮阳说他的理想就是吃虾吃死，不过菜上来以后他还是谦让了一番。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加水涮青菜的阶段，反而是米乐盘子里的虾壳最多。不过，很奇怪的是，米乐中途曾说要上厕所，离开了挺长一段时间。他一回来，叶芮阳就说自己也要去卫生间，仿佛传染了。 “话说川哥他爸妈也盯他盯得很紧吗？”米乐问。 叶芮阳大口嚼着粉皮，“一点也不，跟我老爹完全相反。他做什么事爸妈都支持。” “那为什么他这么紧张，本来我还指望能四个人出来打打牌呢。” “原来你想打牌，我还以为你今晚我拉我去哪个图书馆自习呢。”我边用漏勺给他捞菜边说。 “我才懒得去呢，刚考试完，明天还有比赛，谁想去图书馆啊。”说着呢，脸又被捏了，“怎么，你想去？想去我就陪你去。” 我当然没这个想法。 “我其实挺理解川哥的。我嘛，其实压力倒没那么大，毕竟我说啥老爹都不听，动不动就说我叛逆、青春期，哪跟哪啊？反正从来都不相信我，没法交流。于是我就觉得学习跟他没关系，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把成绩搞好就行，叫他无话可说。倒是川哥，他爸妈是大学老师，人都很随和，没给他太多要求。父母完全信任他，他肯定就觉得自己要好好表现才能对得起他们。而且他家人实在太厉害了，几个哥哥jiejie不是哈佛耶鲁就是牛津剑桥，去北大清华都不算新鲜事呢。你想想，他压力能不大吗？” “乖乖，这也太吓人了吧，在我们老家要是有人能考上清北，那祖坟都不是冒青烟了，得是放烟火。”米乐听得连连摇头，“不过，我好像是第一次听叶老大你这么说川哥欸，有点不习惯。看来他对你还是很重要的朋友呀。” “哼，关心儿子是爸爸分内的事。” 吃完了饭，我们仨在商场里逛了逛，发现影院没上什么好片子。米乐抱怨叶芮阳非拉我们出来，结果院线的片子还不如学校放的。叶芮阳一摊手，说他也没办法，谁让影院排的这几部科幻片实在是口碑一般。 “话说现在的科幻真不如以前了，尤其是国外的，套路千篇一律，结果大同小异，跟网络爽文没什么区别。要我说，最好的还是《2001：太空漫游》，68年的片子呢，虽然看了三遍都没太看懂，但我会去看第四遍的。”[1] 叶老大的科普小课堂又开课了。 “你知道刘慈欣怎么说的吗？他的一切作品，都是对《2001：太空漫游》最拙劣的模仿。他看这部作品时和我们一样，是个中学生，不过他看的是小说。你们等等……”他打开手机，焦急地点着，所幸很快找到了要找的东西，“‘记得20年前的冬夜，我读完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出门仰望夜空，突然感觉周围一切都消失了，脚下大地变成了无限延伸的雪白光滑的纯几何平面。从此以后，星空在我的眼中是另外一个样子了，那感觉像离开了池塘看到了大海。这让我深深领略科幻小说的力量。’说真的，虽然我不太能看懂电影，但是看完以后的感受真的和他一模一样，生活中的一切好像都变了个样子，头顶的天空更深更远了。” 我们走到了街上，带有寒意的秋风吹到我们脸上，叶芮阳的牙齿在颤抖，像是被冻着了，实际上是很激动。我不禁抬头望了望天空，这里的灯火太密集了，看不见几颗星星。夜空中除了黑暗与光芒几乎一无所有。 “宇宙何其广大，人类又何其渺小呢？看过了这样的作品，那些人类胡编出来的和外星人的打打闹闹实在是不值一提了。你们想过吗？如果有一天，真有一个比我们领先无数倍的文明前来入侵，那人类会怎么样？地球会怎么样？” “要是他们比我们先进很多，应该不太看得上地球的资源吧？”米乐回答。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他们根本没有我们人类所具有的一套情感与价值，对他们来说我们像苍蝇和蚊子一样。生命是什么？他们恐怕就没有这个概念。几十亿人，动动手指就随便消灭掉了，完全不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说不定下一秒，就有一个外星文明按下摧毁地球的按钮了。” “好可怕。”米乐打了个哆嗦，望向我，“不会这样吧，那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 不知该说什么，除了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觉得叶老大说得有道理，人类的命运说不定真的可能会陡然间毁灭，就像一个人没法知道他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 我们走离了广场，人和车辆都稀少起来，夜空也逐渐幽深与神秘，像未知的命运一样，掩埋了无尽的猜测。 “我讲得好像太吓人了。”叶芮阳挠了挠头，“自己都有点发毛了。” “你真把我搞慌了。”米乐皱皱眉毛，“我刚刚都在心里求老天保佑了，让我死之前全世界都平平安安的，不要大家一下全没了。” 是啊，我们总有一天都要死的吧。我会死，叶芮阳会死，米乐当然也会死，在路上看到的一草一木都会死，刚刚从眼前飞过的那只飞虫可能下一秒就死了。但死距离我们应该还很长，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担心世界会在我们死之前毁灭了。 “人类还是缩起来比较好，别让外星人给找到了。不过，也不是想躲就一定能躲掉的吧。真不知道怎么办，在宇宙里，整个人类就如同一个人，都是脆弱的。” 今天讲了好多，也听了很多。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生长，但描述不出来，只能把目光再次投向头顶。夜空深邃而奇妙。不能知道的事太多，唯一确定的就是我们三个并肩走在路上，风正从我们的身上流过。 [1]《2001太空漫游》（2001:ASpaceOdyssey）是由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根据科幻小说家亚瑟·克拉克同名小说改编的美国科幻电影，于1968年上映，被誉为“现代科幻电影技术的里程碑”。影片获得当年最佳美术指导、最佳导演、最佳编剧等4项奥斯卡奖提名，获最佳视觉效果奖，获1968年英国电影学院最佳摄影、最佳音响、最佳美工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