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病
宗庙外。 一时间安静无比。 望着张巨蟒跋扈的模样,满朝权贵冷眼旁观。 武则天凤眼微微眯着,旁人难以窥破她此时的内心活动。 “母皇。”张易之看向她,笑意盈盈: “宗庙祭祀儿臣就不参与了,还有册封仪式,一切从简。” “朕依你。”武则天语调沉稳,不见任何波动。 似是想起什么,她又强调了一遍: “你派人接旦儿一家进京,出了差错,朕唯你是问。” “儿臣遵命!”张易之恭恭敬敬的回答。 武则天面无表情道:“回去吧。” “儿臣告退。” 张易之说完目光环顾群臣,在武三思身上停了几秒,而后转身离去。 刹那间,群臣双肩一坠,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此獠带给所有人一种特殊的压抑感,似乎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匹嗜血魔狼。 它眼睛里闪烁着死亡的火焰,目光潜藏着攫取天下、撕碎一切的欲望! “乌云密布,闷闷的,刮起了风。” 宰相娄师德注视着白袍远去,喃喃自语。 狄仁杰听到这句话,轻轻叹了一声。 这是下雨的前兆。 暴风雨前的宁静能维持多久? 也许暴雨转瞬即至,或许永远不会降临。 …… 中山王府。 府邸四周岗哨林立,宅邸中到处设有重门复壁和暗道机关。 府门前,张窈窕扎着rou包子似的发髻坐在石阶上。 小姑娘耸拉着脑袋,目光不时眺望远处。 “嗷呜——” 雪狼突然闻到熟悉的气味,嚎叫一声,从石阶一跃而下。 “啊啊啊,大锅!” 瞧见最前面高高的身影,小麦芽兴奋极了,气势汹汹的冲了过去。 小短腿飞奔而来,一头撞进了张易之的怀里。 “大锅,我好想你呀——” 小麦芽激动地搂住大锅的腰,哇哇大哭起来。 豆大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脸都哭花了。 “傻孩子。”张易之拍了拍幼妹的头,又欣慰又好笑道: “哭什么,你大哥还没死呢。” 小麦芽抽抽噎噎,瘪着嘴道:“大锅,我现在不傻了。” “傻窈窕。”张易之没好气的说: “你要是不蠢,还能到现在都没发现你踩着我脚了?” “喔……” 小麦芽一吐舌头,赶紧后退几步。 “走吧。”张易之拉起她胖乎乎的小手,见她还在掉金豆子,斜睨道: “以前我回来,可没见你哭过。” 小麦芽仰起小脑袋看他,脆生生道: “外面的坏蛋跟我说,你大锅快死翘翘了,你家要办葬礼吃席啦。” “想到要亲口吃大锅的rou,我就好想哭。” 回锅rou? 张易之气急,一把将她横抱在怀,往小屁股上招呼了几下: “又重了十几斤。” 小麦芽鼓着腮帮,小声的说:“都怪裹儿jiejie,她每次都拿好吃的过来。” “不对,她让我喊大嫂,还整天送给我漂亮的裙子呢。” “大锅,我上次捡到几块铜板,都上交给官府了呢。” “还有喔,我在公主府睡觉尿床,快被义母打死了。” “还有还有……” 伴着碎碎念,张易之走进府邸,就见臧氏静静地站在走廊,眼圈通红。 “娘,孩儿回来了。”他上前搀扶着娘亲的手臂。 “易儿,让娘看看。” 臧氏娇躯轻微颤抖,攥住张易之的手簌簌落泪。 “兄长。”转角处,张昌宗心中百味杂陈的叫了一声。 “易儿!” “我的易儿你终于回来了!” “这几个月真是担心死为娘了,生怕……呜呜呜~” 臧氏忍不住喜极而泣,多日积攒的担忧和挂念随着眼泪宣泄出来。 府邸沦为整个神都城的焦点,她一直强撑底气,生怕软弱会成为突破口,给家里带来灭门之灾。 但是现在。 她儿子回来了! 张易之接过丫鬟递上的手帕,给臧氏擦拭泪痕。 “哎呀,我都饿了。”小麦芽扯了扯大锅袍腿,眼巴巴道。 “吃吃吃,饿死鬼投胎!”臧氏狠狠剐了她一眼。 膳厅里。 臧氏不停给张易之夹菜,口中娇声问道: “易儿,你都成了裹儿的叔叔,这结婚合适么?” 张易之笑了笑: “听这话,娘对她是相当满意啊。” “这可不。”臧氏杏眼笑成月牙儿: “长得可人嘴也甜,现在成了你义侄女,亲上加亲。” 这段时间恶劣的形势,张府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临深履薄之感。 安乐郡主时常造访,舒缓了府邸紧张的气氛。 “对了。”臧氏表情立刻严肃沉凝,蹙眉道: “崔氏女做侧妃,她会不会篡位?她娘家势力可不弱啊。” 说着说着臧氏放下筷著,以手托腮,自言自语道: “老娘还是得拿出点祖传宅斗术,让她俩服服帖帖的。” “还有一个。”张易之冷不丁道。 什么? 臧氏瞪圆眼睛,很八卦的追问: “哪家女子?气焰盛不盛?好不好降服?” “娘!”张昌宗实在听不下去了,瓮声瓮气道: “都火烧眉毛了,还有闲心谈这个!” 桌上气氛陡然沉重。 小麦芽埋头扒饭。 谈及这个话题,臧氏笑容慢慢牵强。 她犹豫半晌,摇摇头,盯着张易之: “权力场的东西,娘也不懂,路是你自己挑的,对自己选择负责就行。” 闻言,张昌宗喉头滚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能说什么呢? 他很清楚,这团迷雾远远不是他所能掺和进去的。 兄长有造反称帝的野心,普天之下,谁有资格扼杀? 张易之轻轻颔首:“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快说说另一个女子,臀部大不大?”臧氏话锋突转,又热切的追问起了儿媳妇。 张易之静静凝视着她。 娘亲故意表现得没心没肺,只为了让他少几分担忧罢了。 “别问了,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先打探清楚,娘才方便学习宅斗技巧……” …… 傍晚,夜幕已渐渐拉开。 几辆马车悬着戳灯,每盏戳灯上都写着一个“张”字,沿着街便向南而行。 “公子,这些眼线跟了一路。”裴旻放下车帘,对张易之禀报道。 张易之放下书卷,轻描淡写的说: “抓一个过来。” 话音落下,裴旻冒丑等人走了出去。 “锵!” 长刀碰撞声响起,片刻后,一个戴着斗篷的短袍男子被扔在马车前。 张易之表情阴沉的走下来,冷声道: “讨厌的苍蝇。” 话落揪着男子的头发,一边拿着匕首疯狂地朝他身上戳去。 男子痛苦的呻吟声很快低沉下去,血rou模糊的匍匐在地上,蜷缩得像一只虾。 他抬起一只手,像是在向谁呼救,可很快又软软垂下。 “噗!” 张易之反握刀,插进对方天灵盖上。 喧闹繁华的大街,却是一副血淋淋的残暴场面。 街道四周隐匿的悍卒露出恐惧的神情,只能尽量挺直胸膛,压服心中的忐忑。 神龙卫蟒袍看着同僚遭灾,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唰地下意识抬起弩机,始终不敢扣动悬刀。 “听着。”张易之接过手绢擦拭手上的血痕,小心翼翼的说: “再敢跟踪本皇子,本皇子杀你们全家哦。” 说完将手绢砸在尸体脸庞,登上马车。 四周死寂,街旁店铺掌柜小二都大气不敢喘。 金丝楠木制造的豪华马车,于辚辚的车轮声里,驶向庐陵王府。 …… 王府。 李显神情仓惶,在大殿来回踱步。 蹬蹬蹬—— 听到脚步声,他悚然一惊,急急走出大殿。 韦氏紧皱柳眉,跟在身后。 “冒昧登门,皇兄莫要见怪啊!” 爽朗的笑声传了进来。 李显止步,盯着这道身影,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张巨蟒,你来做什么?” “哦?”张易之似有讶异,“皇兄好像猜到我要来?” 李显僵硬着脸,满腔愤怒快要爆发。 你在金雀大街杀人的消息本王都知道了。 现在的你就是满城的焦点。 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可能掀起一场地震。 朝堂都在揣摩你下一步怎么走。 没想到你竟然来这里! 完全让庐陵王府陷入难堪的境地,简直可恨!! “张巨蟒,王府不欢迎你。”韦玉满脸冷霜。 她年纪四十出头,但保养的很好,看上去竟然三十模样。 一袭宫裙藏不住丰腴的身段,可谓胸如峰峦,臀如满月,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媚意。 张易之淡淡扫了她一眼,略带恭维道: “嫂嫂风韵犹存啊,不对,应该叫岳母。” “你!”李显戟指着他,脸色涨得通红。 当着本王的面调戏爱妃,此獠无耻之尤! 韦玉面不改色,眼底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窃喜。 被人夸赞总是很愉悦,何况还是出自这等超绝脱俗的恶獠之口。 算你还有点眼光! 张易之目光转向李显,声音冷了几分: “来都来了,总不能让我走吧,你说呢皇兄。” “这……”李显气得咬牙切齿。 倘若直接逐客,跟此地无银三百两差不多,凸显庐陵王府心虚,更会遭到朝野怀疑。 “进来。”韦玉手臂悄悄肘了李显一下,语气僵硬。 张易之笑了笑,负手走进大殿。 他打量了一眼简陋的布局,漫不经心道: “皇兄,日子过得拮据啊。” “张巨蟒!” 李显再也忍受不了,再加上主场优势,他挺直腰杆,怒声道: “有事快说,无事速滚!” 张易之并无动怒,将来意托出: “是这样的,母皇让我去接旦皇兄,可我跟旦皇兄之间有龃龉。” “所以呢,这事还是交给皇兄更靠谱。” “皇兄去跟母皇说一声,由你安排人去岭南迎接。” 话音落下,李显不假思索,断然拒绝: “休想!” 根本不需要考虑,张巨蟒提起这事,里面绝对有惊天阴谋。 如今这个扑朔迷离的政局,明哲保身才是第一要义。 韦玉双眸紧紧盯着张易之,寒声道: “张巨蟒,你以为我们是傻子,被你随意玩弄于鼓掌之间?” “呵……”短促的讥笑声,张易之神情镇定自若,淡淡道: “嫂嫂误会了,我也是为你们着想。” “眼下武三思为储君,你们必须跟旦皇兄联合起来,而亲自迎他入京能缓和关系。” 顿了顿,他欲言又止。 “继续说啊。”李显迫不及待问道。 他倒要听听此獠能说出什么花来。 张易之沉默片刻,幽幽道: “我也不瞒你了,我为什么要跟母皇决裂?” “因为李旦有孙子了,而那个孙子就是母皇认定的继承人,我听到这个秘闻后脊骨发寒。” “相王府跟我不共戴天,他这一脉登基,有我好果子吃?” 嚯! 李显满脸震惊。 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母皇怎么会把大宝传给曾孙,这实在太荒谬了吧? 张易之身子微顷,神情有些低落: “显兄,你觉得我存有害你之心?” “怎么没有?”李显闻言,怒目相视: “别再惺惺作态了,上次本王跟爱妃差点丧命在你手上!” 张易之盯着他,不疾不徐道: “你非但不念我的恩情,反倒因此事记恨于我。” “看看你王府的守卫戒备,比之前森严了几倍,这些是不是母皇从宫禁调过来的?”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依照王府疲软的守备力量,会不会被武三思趁虚而入?” “你可是他这个储君的眼中钉rou中刺啊!” 话音落下。 李显懵了。 他顿时感觉有些荒诞。 你刺杀我,还是为了我好? 仔细想想,张巨蟒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难道此獠真心为本王着想? “你是我兄长,还是我未来岳父,我不拥戴你拥戴谁?” “你我该摒弃前嫌,共同对付武三思,还有李旦李令月!” “在我心中,储君之位舍你其谁?” 极富感染力的声音缓缓响起。 李显意识有些浑噩,眼神迷离。 “显兄!”张易之握住他的手臂,真切诚恳道: “我希望你日后登基为帝,做一个宽厚仁和的天子,令天下百姓休养生息,令帝国国泰民安。” 刹那间。 李显眼眶一热,鼻间酸意更浓,心中涌起强烈的酸涩。 他一时情难自禁,脱口而出:“子唯。” “咳!”韦玉重重咳嗽一声,脸色晦暗,尖锐着声音说: “王爷,不要听信他的蛊惑!” 张易之蓦然转头,眼神冷漠: “我们兄弟二人把臂言欢,哪容你一个妇人插嘴?滚出去!” “我……”韦玉铁青着脸,娇躯一阵颤栗,愤怒到极致。 这番对话也让李显幡然醒悟,他浑身有些发凉。 那一瞬间,几乎走进此獠布好的圈套。 张巨蟒,居然能轻松自如地在截然相反的立场之间来回变化,毫无滞涩。 此獠实在是太恐怖了! 念及于此,李显收敛心神,硬邦邦道: “说来说去,无非是利用本王,笑话!本王岂是这么好忽悠的?” 韦玉点点头,冷冷盯着张巨蟒。 不管此獠给出什么利益,庐陵王府都不参与其中。 多做多错,不做就不会错。 跟张巨蟒同一步伐,此獠倒是走得悠然自得,他们一个不慎就要摔得粉身碎骨! 张易之似乎都回答并不意外,他轻轻颔首: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以后莫后悔就行。” 说完敛去神色,阔步而去。 韦玉寒霜笼罩的一张脸,惊疑不定。 此獠这趟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假我们之手残害相王府,这绝对是其一。 有没有其二,其三? “此獠心机太深,以后万万不能再接触。”韦玉沉声提醒。 李显忙点头,恨恨道: “岳父,兄长,我呸!本王恨不得剁掉你的狗头!” 王府前站立着一道倩影,张易之脚步一顿。 李裹儿穿了一件浅粉色褙子,长及膝盖,下身是百褶长裙,粉色的发带束起一瀑青丝。 张易之审视了一下,容貌完美无瑕,臀腰肩比例极好。 “拜见中山王。” 李裹儿脸颊微微浮起红晕,款款施了一礼。 她屈膝时,头发上的饰物轻轻摇曳,和腰间的环佩清脆声响相互呼应,十分动听。 张易之似有若无的点头,近前认真端详着她。 李裹儿心尖抖颤,晶莹剔透的耳垂一片霞红。 原以为他会当做是陌生人,最多见面互相致意,没想到他看得这么认真。 他的眸光一直平淡冷漠,极少有情绪起伏,李裹儿竟从里面察觉出一丝温柔。 一种强烈的羞涩感直冲她的脑门,让她有些晕眩。 张易之伸出手,替她将一缕发丝别在脑海,淡淡道: “我喜欢你的野心。” 留下这句话,擦肩而过。 李裹儿红着脸怔怔出神。 …… 时间缓缓流逝,转眼就是一个月。 朝堂平淡如水,什么事都没发生。 万众瞩目的中山王很有闲情逸致,买下宣德坊大片地,建造了一个娱乐城。 娱乐城当真让人打开眼界,引得无数文人争相前往。 西域诸国的胡人纷纷称赞: “这就是锦天绣地、流光溢彩的武周。” “这就是令无数藩国心驰神往、魂牵梦绕的大周帝国啊!” 简而言之—— 仙境! 于文人而言,琴棋书画样样都有,每天都会举办大型比赛。 只要你有才华,就给你一个展示的舞台。 例如书法大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儒生以头发蘸墨书写,一手狂草惊世,震撼满城。 一个落魄书生借酒消愁,高吟一首诗,翌日满城传唱,最后成了权贵家的上门女婿。 于武夫而言,设有赌注的比武大赛简直就是大展拳脚的好地方。 于嫖客而言,平康坊丹凤街的小仙女们早就搬家了,西域的胡女,日本新罗的女妓,纷纷填充进来。 如今在娱乐城卷起珠帘卖俏粉黛,让多少铁骨铮铮的男儿倾家荡产? 不止能玩乐,娱乐城还是个美食城,小吃摊全部搬到里面去了,更划分了几个异族美食区。 简而言之,这就是销金窟! 但许多人心甘情愿掏钱,走进里面,就能享受少爷般的服务,何乐而不为? …… 初秋时节,夜深露寒。 夜半三更,皇宫一片寂静。 武则天在锦榻上翻来覆去许久,迟迟未能入眠。 直至三更过后,她才勉强入睡。 然后,便做了重复一个鲜血淋漓的噩梦。 梦中,一个俊美的男子目光温柔如水看着她,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完全吞噬。 武则天从噩梦中霍然惊醒,猛地在锦榻上坐直了身子,剧烈地喘息。 “陛下——” 陪寝的宫娥跪倒在地,一个端来一壶热茶。 武则天撑起身,步履蹒跚的走到窗前。 她满头银丝凌乱,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中衣,脚上未着鞋袜,就这么光着脚怔怔的看着窗外。 “陛下,小心感染风寒。” 宫娥小心翼翼的给武则天披上外衣。 “你为什么不死!” “你不死,朕永远睡不安稳。” “你每活一天,朕就要承受无尽的煎熬,生怕你夺走那张冰冷的龙椅,那是朕付出一生心血才拥有的。” “朕要你死,子唯求求你,让朕睡个好觉。” 武则天面色苍白惨淡,声音尖锐而刺耳。 骤然。 她脸庞扭曲,以手捂住小腹,用尽全力高喊: “御医!快来御医!朕肚子好痛!”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蓦然照破东方天际的斑斓云霭,把温暖的光芒洒向皇城。 朝殿中,却有一股肃杀之气正在整座殿庭中弥漫。 想到昨晚传出的一则谣言,满朝文武心惊胆颤。 不知过了多久,宫娥内侍簇拥着武则天走进朝殿。 这一刻,群臣全身血液都几乎凝固。 陛下的状态憔悴不堪,脸色煞白无血色,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 咚! 咚! 咚咚—— 似有钟鼓擂在群臣胸口,每个人的目光都是骇然惊悚。 病倒是真! 陛下这个年纪,还能不能撑过去? 难道帝国将换主人? “朕宣布一件事。” 御座上传来的声音嘶哑无比,就像是热风吹过沙子滚动。 朝殿一片死寂。 武则天睁开一双浑浊无光的凤眸,最后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朕突患疾症,朝事付之太子。” 轰隆一声! 犹如晴天霹雳! 群臣震撼万分,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太子监国! 这是太子监国啊! 这一刻,整座朝殿的空气似乎也已凝固。 人人呼吸沉重,气氛僵硬如铁。 武三思双目赤红,胸腔似乎要炸裂开来。 侍立在殿阶的上官婉儿脊骨发凉,最终被无边的寒意所笼罩。 好狠! 已经不择手段,丧失理智,一意要置张郎于死地。 大殿犹如阴森的墓窖,陷入冗长的寂静。 渐渐的,有大臣对视一眼,心里隐约有了猜想。 不过,事涉皇帝体面,这等事心里有数,却不敢诉之于口。 昨晚染病,今天就宣布太子监国。 这般急不可耐,好像巴不得让武三思掌权? 皇帝外出,病重,太子替代皇帝在朝中的权力,谓之太子监国。 监国有多大权力呢? 以太子的名义发命的各种命令,直接具有了诏令的性质。 行政中枢临时委用东宫的班子! 太子监国除了南衙北衙的宿卫禁军,其余军队都能调派! 给了武三思如此大的权力,目标将对准谁? 呼之欲出! 狄仁杰出奇的愤怒,他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出列。 摘下头冠,放下象牙笏。 这个饱经沧桑的帝国大佬沉声道: “陛下,臣请致仕。” 嚯! 此言一出,满殿骇然。 狄公直接递交辞呈? 御座上的武则天眯起凤眸,没有回复。 “臣乞骸回乡,不愿在朝中久留。” 狄仁杰声音颤抖,那是竭力压抑的愤怒。 话音落罢。 娄师德出列:“臣请辞。” 一道发飙的声音传遍大殿,陈子昂愤而出列: “不做官了!” 紧接着,陆续有大臣摘下象征权力的朝冠,包括兵部尚书姚崇,御史台侍中宋璟。 宁愿致仕,也要保住名声和晚节,得一个善终! 所谓的太子监国,不就是举国之力诛杀张巨蟒? 不惜让社稷动荡,最后推出武三思来背黑锅。 张巨蟒已经安分下来了! 人家这一个月,只是在捣鼓风月,从没触碰政治。 老实本分得几乎不像张巨蟒。 这样的局面不好么? 你为什么要打破僵局? 对,最是无情帝王家,坐那个位置,再怎么冷酷都没问题。 你清洗神皇司绿袍,抓了张巨蟒家人,甚至立义子。 都可以。 但凡事要有个限度啊! 直接以政治名义上将国家托付给武三思? 这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说难听点,疯癫魔怔了! 武则天脸色僵硬,语气没有太大波动: “朕不准。” 噗通—— 狄仁杰双膝着地,颓然道: “请陛下成全。” 望着狄公两鬓多出的一层岁月的风霜,群臣心力交瘁。 徒呼奈何! 陛下老迈昏聩,已经没救了。 张巨蟒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心魔,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 走到太子监国这一步,必然生灵涂炭,血流漂杵。 大周要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要跟张巨蟒斗,武三思还需要依靠门阀世族的力量。 那就意味着,贯穿几十年扶持寒门的政策,彻底崩塌了。 还有本来只是两方角力,张巨蟒跟陛下冷战僵持。 就像这一个月以来,相安无事,此獠也没有影响政局朝堂。 可武三思监国,平衡就被打破了。 事已成定局,李唐皇子最后的希望都被打碎,他们岂会甘心?那样又会加进来旧唐势力。 张巨蟒,武三思,旧唐。 三方角逐,相互厮杀。 最后一定能确保张巨蟒连同的势力烟消云散? 万一陛下您驾鹤西去,那御座就该武三思坐了。 武则天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晦暗的浑浊。 她仿佛一只羸弱不堪的飞蛾,被缠在一张铺天盖地的黑网中无望地挣扎。 而张巨蟒牢牢盘踞在这张由野心编织而成的巨网中央,看上去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色蜘蛛。 她“咳嗽”了几声,声音微弱道: “诸位爱卿的辞呈朕不批,政事堂负责太子监国的草诏。” “退朝……” 说完在宫婢内侍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朝殿鸦雀无声。 直到陛下离去,群臣还没从这个震撼的消息回过神来。 但一个细节,佐证了他们的猜测。 陛下没有给太子监国双龙符。 一般的监国,都会拥有仅次于玉玺地位的双龙符,双龙符可以调遣栩扈皇宫的宿卫禁军。 既然没有,说明陛下死死攥着宫城兵马。 这也意味着,武三思就是工具人。 但这个工具人,谁不想做? 武三思艰难活动僵硬的身体,只感觉呼吸困难,又觉得浑身酥麻。 他环视大殿,此刻就像站在世界之巅,俯视天下苍生。 如今,孤代帝王行使权力! 这天下,孤说了算! 狄仁杰怔怔的盯着锃亮的地板,悲愤难当。 “狄公,别跪了。”娄师德弯着腰,将他拉起来。 “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为什么。”狄仁杰看着他。 娄师德沉默半晌,喃喃自语: “陛下缔造旷古未有的女主乾坤,她是一个政治神话,她的骄傲不容许自己失败。” “所以就不惜一切么?”狄仁杰惨笑了一声。 …… 东宫。 武三思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想象着陛下当年参与泰山封禅的情景,内心深处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和满足。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再往前迈一步,就是人间的极顶,就是帝国的巅峰! 那里有着怎样异乎寻常的山河日月,又有着怎样撼人心魄的生命体验呢? 武三思醉了,彻底醉了。 而殿内的东宫属官也一脸红润。 当初投靠太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等太子监国,他们就能直接替代政事堂,走进政治中枢发布号令! 随便在公文上一勾,就能影响天下人,这是多么令人陶醉的权势啊! 在场众人有的比较谨慎,说略有不及;有的则把马屁拍得山响,说超过秦皇汉武。 周利贞恭恭敬敬道: “自古以来的天子,从没有立异姓人为储君,果然如此,殿下监国之后,下一步就是继承大统了。” “慎言!” 武三思喝了一声,佯装不悦道: “孤突然成为帝国主宰者,本就战战兢兢如临薄冰,你说这些话是想引起陛下忌惮么?” 话虽如此,可他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其傲慢与骄狂之态亦可谓跃然纸上。 宋之问眼底闪过一丝畏惧,可稍现即逝:“殿下,张巨蟒……” 就这此时。 “殿下,崔相拜访。”内侍大声通禀。 武三思慌忙从宝座下来,亲自出殿相迎。 殿门前,崔玄暐淡定自若的施礼。 “切莫多礼,请见。”武三思姿态放得相当低。 崔玄暐看了眼四周,低声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武三思屏退左右,带着崔玄暐来到偏僻的花园。 崔玄暐开门见山: “殿下,行事必须谨慎有度,陛下能随时收回你监国之权。” 闻言,武三思心有不甘,但还是无奈点头。 姑母“病”好了,凭她对禁军的掌控力度,以及在朝堂的威严,轻易就能废黜他的权力。 崔玄暐打量他脸色变幻,似随意的问道: “殿下,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武三思表情微愣。 下一步? 当然是政治清洗,大肆铲除异己,让自身权势无限膨胀。 然后让自己的党羽遍布朝廷,位居要津,牢牢掌控了帝国权柄。 就算交出皇权,那些党羽也已经钉死在职位上拔不出来。 这就是太子监国的利处,不仅能给拥趸打一针强心剂,还能扩张权势。 崔玄暐眯了眯眼,提醒道: “殿下,不去拔掉张巨蟒,你这监国之权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收回。” 武三思略默,叹了一声: “孤当然清楚,孤跟此獠不共戴天,可杀了此獠,孤在陛下眼里就丧失利用价值了。” 崔玄暐眼底闪过一丝惊色,显然没料到武三思看得透彻。 武三思很快恢复情绪,冷声道: “不管怎样,孤一定要将此獠碎尸万段,灭掉此獠满门,掘掉定州张氏的祖坟!” 崔玄暐暗地里点头,他不疾不徐道: “殿下准备如何动手?” 武三思目光阴狠,森然道: “神龙卫倾巢而出,活活宰了此獠!” 崔玄暐嗯了一声,顺势说道: “另外吐谷浑的李无涯是此獠的傀儡,为避免他起兵,殿下要提早应对。” “还有长安,那里张巨蟒的老窝,必须血洗。” “也要防备清河崔氏,不惜让他们灭族!” “总之杀了张巨蟒不够,一定要彻底剪除此獠的羽翼,向天下证明殿下的强势和铁血手腕。” 武三思颔首,他正有此打算,可却无从下手。 于是盯着崔玄暐。 崔玄暐闻弦知意,不疾不徐道: “第一,下道诏书,让魏元忠带八万精锐吐谷浑,再联络吐蕃两面围剿……” “等等。”武三思截住他的话,颇为疑惑: “吐蕃为何会攘助大周?” 崔玄暐跟他目光对视,意味深长道: “吐蕃不出手,怎么剿灭呢?朝廷一来,他们就遁入高原,难道朝廷还敢深入吐蕃领土?” 此话,武三思一颗心沉入谷底。 他听懂了,要想让吐蕃帮忙,怎么能不付出利益? 吐蕃要什么? 原吐谷浑党项一部分土地啊! “割地……”武三思艰难蠕动嘴唇。 崔玄暐转头看向远处,装作没听到。 武三思皱着眉来回踱步。 要是真割地了,那可就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可吐谷浑这些附骨之疽,必须得清剿干净。 “第二呢?”武三思权衡利弊后,哑声问道。 崔玄暐满意点头,“长安很容易处理,直接调派洛水军营的兵马就行。” 顿了顿,他若有所指道: “至于清河崔氏,我们会帮殿下出手,让他们连抽身而退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自然指其余门阀望族。 武三思盯了他几秒,挤出僵硬的笑容: “崔相这么帮孤,孤该怎么答谢呢?” 崔玄暐淡淡道:“皇家占的盐铁份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