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像极了得到主人赏赐骨头的一条狗
五月正值初夏,一向是女人的季节,自古皆然。 皇城贵妇、宫娥歌妓皆是酥胸半露,姿态柔美轻盈。 一身细绫锦长裙的太平刚踏上汉白殿阶,便见殿廊处走来一个少女。 精致的脸庞云淡风轻,但太平能看出对方眉梢眼角隐隐透出的欢喜。 她当然知道这侄女因何兴奋。 显皇兄没参与兵谏,母皇对他的态度好转了不少,继而对庐陵王府的恩宠愈深。 关键是据她安插在宫里的宫娥所言,母皇特别热衷撮合张郎跟侄女,已经数次召见臧太夫人。 “拜见姑姑。” 娇柔的声调响起。 太平回过神,端详着眼前的少女。 一身蓝色薄纱衣裙衬得身姿婀娜,鬓间斜插着一支蝴蝶银步摇,肤白胜雪气若幽兰。 她臻首微点,笑着称赞道:“裹儿愈发明艳动人了。” 说完心里倒泛起了几分酸味。 果如张郎所言: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太平暗暗咬唇,莫名觉得自己站在李裹儿身旁,好像就被她衬托的一无是处。 李裹儿闻言垂眸浅笑,眨巴着眼睛看着太平道: “论容貌,我怎能与姑姑相提并论。” 嚯! 太平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怒,听着好膈应! 你夸本宫美就美,为什么还要跟你对比? 这是不是变相的讽刺? 思绪过后,她有些骄傲的挺了挺胸脯,轻笑道: “裹儿,谁能娶到你这样的美人,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本宫会为你精挑细选的,断不能委屈你。” “多谢姑姑。” 李裹儿弯唇乖巧应下,顿了顿,带着羡慕的口吻道: “我也希望跟未来夫君举案齐眉,就像姑姑跟姑父一样。” 话音落下,太平脸上彻底没了表情,眸中也闪过愠怒。 她跟武攸暨什么关系,整个神都人尽皆知。 李裹儿此言已经是不加掩饰的讥讽挪揄! “怎么了?是裹儿说错话了么?” 见姑姑神色冷冽,李裹儿吓得手足无措,紧紧蹙着柳眉。 太平不说话,直勾勾盯着她。 “裹儿失言,请姑姑责罚。”李裹儿眼眶泛红,望去楚楚可怜。 太平眯了眯杏眸,笑着道:“无碍,母皇还有事找本宫。” 说完拂袖转身,迈着端庄舒雅的步伐阔步而去。 她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眉眼布满怒意。 丫头片子,心机婊,敢跟本宫公然抢男人! 李裹儿望着远去的背影,红润的薄唇扯出一抹冷笑。 你除了有丰满硕大的胸脯,还有什么能胜过我? 看着自己美丽的面庞正被条条早衰的皱纹嘶咬,这种感觉应该很难受吧? 张易之是我的! 我才是中山王妃! 李裹儿深吸一口气,转头凝视着远方。 她对那个男人炽热的爱慕好像从来不会寡淡。 亦像飞蛾扑火一般无所畏惧。 …… 太平气鼓鼓的走进甘露殿,却见到御座上的武则天表情难看。 她忙收拾情绪,上前福礼:“母皇躬安。” “嗯。”武则天点点头,沉声道:“就刚刚,朕收到子唯的来信。” 太平神色略疑,便忍不住低声询问:“难道是蜀中战局有变?” 武则天摇摇头,看她一眼,“待会再说。” 太平颔首,找了个锦墩坐下。 等了半刻钟,李显跟一个老态龙钟的绸缎男子趋行入殿。 见礼过后,武则天扫视三人,神色严肃道: “据蜀中传来的消息,李建成还有子嗣在世。” 轰! 犹如平地起惊雷。 武则天一开场就抛出震撼性的消息。 太平跟李显对视一眼,皆是能够看到对方眼里的震惊。 而一旁掌管李唐宗室事务的宗正卿,脑海里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李建成还有后人? 这也太荒谬绝伦了吧! 太平率先回过神,哑着嗓子:“母皇,这消息当真?” 武则天神情一滞,倒是哑口无言。 朕也不知道,全是子唯一张嘴啊! “证据确凿,是李建成儿子李承道在民间留下的私生种。” 武则天加重声调道。 子唯绝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当玩笑。 他认为是,那就一定是,根本不需要去查证。 李显瞳孔微微收缩,怎么突然冒出个野种来了? 祖父还是粗心大意了啊,这都没斩尽杀绝? 殿内气氛有些沉寂。 几个人陷入沉思,皆在反复咀嚼这个消息。 就算李建成的后裔存活于世,又能翻出怎样的大浪? 李显清了清嗓子,郑重道: “母皇,儿臣建议立刻派兵抓捕,将其千刀万剐。” 武则天凝视着他,沉默几秒,轻描淡写的说: “其人何错之有,凭什么诛杀?万事讲究师出有名,朕杀了他何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太平刚想说上次神都城的死士也许跟此人有关系。 可话却堵在嗓子眼里。 看母皇的态度,很明显不想置此人于死地。 宗正卿李齐宣闻言,一颗心坠入谷底。 是啊,大周皇帝为什么要杀李建成后裔? 根本就是两个朝代! “母皇,那您觉得该如何处置?”李显壮着胆子问。 武则天表情突然有些玩味,淡淡开口: “此人毕竟流着李氏的血脉,不能这样遗落在民间,应该公开他的身份,且给予他官职俸禄。” “当然,这只是朕的建议,你们三个才有决定权。” 话音落下,大殿鸦雀无声。 李齐宣脸颊皱纹抽了抽,低着头掩饰脸上的愤怒。 陛下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让此人活着,就为了恶心李唐? 一个皇帝不至于有如此低级的恶趣味吧? “朕觉得你们应该采纳这个建议。” 武则天凤颜含笑,声音却透着寒意。 李显身躯紧绷,他知道,依照母皇霸道的性格。 她的建议,谁敢不从? 叫他们过来商议,完全是走个过场。 李齐宣竭力压制紧张,颤声道:“陛下,臣觉得此举不妥。” 若公开李建成后裔的身份,就会让世人记起。 太宗得位不正的事实! 既然太宗的皇位都是靠抢来的,天下谁敢再诽谤女皇的大周帝国? 那些打着复辟李唐旗号的人,该如何自处? “哦?”武则天面无表情,望向太平:“令月,你也觉得朕的建议不好么?” 太平眸色轻颤,微微抿唇柔声道:“回母皇,儿臣觉得甚好。” 武则天顿时展颜笑了,目光转向李显,“显儿,你呢?” “儿臣……儿臣……”李显吭吭哧哧,急得额头都冒出冷汗。 他当然强烈反对! 祖父杀了李建成全家,他作为孙子,自然要解决漏网之鱼。 可他的反对无效啊…… “显儿,朕支持你的决定。” 武则天盯着他,用冰冷的表情说出一番鼓励的口吻。 似是感受到慑人的气势,李显骨子里的懦弱爆发了,他没有丝毫勇气去违抗母皇的话。 “儿臣赞成母皇的建议。” 他蠕动着嘴唇,艰难说出口。 “善!” 武则天缓缓起身,在大殿来回踱步,平静道: “李卿,朕的两个孩子都赞同,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李齐宣看向庐陵王,便见其眼神逃避,他叹了叹气: “全依陛下。” “呵……”短促的笑声,武则天审视着他: “不是依朕,朕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说到底还是李家的家事。” 李齐宣低着头,就像在街上踩着一坨新鲜的狗屎,浑身泛着恶心。 他无力道:“陛下的建议很好。” 武则天闻言,微眯凤眸:“你们都赞同,那朕就放心了。” 顿了顿,直截了当道: “来人,拟旨。” 殿前的内侍恭敬拿笔纸侍立。 武则天略默,琢磨片刻,不疾不徐道: “传朕旨意,册封李建成之孙为剑南道黜置副使,协助张易之平叛,若为朝廷立下大功,可封息王。” 轰! 此言一出,李显目光震骇万分,心中旋即升出nongnong的愤懑。 又是这个名字! 该死的张巨蟒! 怪不得母皇一反往常的作风,原来一切都是此獠在兴风作浪! 此獠究竟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武则天看向内侍,威声道:“去找婉儿和政事堂,旨意拟成,通告天下。” “遵命。”内侍告退。 “你们也退下吧。”武则天挥挥手,走回御座。 李显和李齐宣面无表情的离开。 太平犹豫片刻,等他们走之后,很疑惑的问: “母皇,张易之在搞什么名堂?” 武则天斜睨着她,没好气的说:“朕怎么知道,朕又不是他心里的蛔虫。” 说着凤眉染上薄怒。 自作主张,无法无天! 张巨蟒愈发放肆了! 竟然把朕当手下使唤! 没有经过严丝紧密的调查,更没有丝毫预兆,就让朕册封李建成的孙子? 气煞朕也! “那母皇觉得他想做什么?”太平蹙眉。 武则天以手支着下颌,沉默了半晌,平静道: “朕懒得管他做什么,朕只看结果,倘若养虎为患尾大不掉,朕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其实她心里隐隐有猜测,子唯应该在挖坑,可为什么就笃定对方会跳呢? …… 李建成还有后代的消息一经传开,便席卷天下,世人皆惊,掀起了轩然大波! 而遥远的蜀中剑州。 深夜,一家客栈。 房间里,气氛近乎于凝结,昏暗的环境犹如阴森的墓窖。 “有内鬼!” 宇文元望声音阴柔,眸子杀机四起,缓缓扫视房间的十几个人。 每个人都表情凝重,心中惊疑不定。 “呵呵,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李无涯神色憔悴,说话的语气散着颓然。 身份暴露来的太过突然,竟让他没有丝毫准备。 朝廷一道圣旨,天下舆论陷入沸腾。 崔应物眸子幽深了一下,冷声道: “无涯,必须揪出内鬼,先从在场诸位开始,包括老夫。” 话音落下,气氛更加沉寂。 查? 从何查起? 何况已经暴露,内鬼是谁重要么? 顾华章神情镇定自若,袖中的手紧紧攥住,控制情绪波动。 “算了吧,查清楚又能如何,已经暴露了。” 李无涯声音嘶哑,愤怒中带着几分无奈。 “那无涯准备如何应对?”崔应物盯着他。 其余人都把目光投向李无涯。 一百年前,他们家族依附于李建成,玄武门之变后,家族遭到李世民的血腥打击。 所幸族里还有残余力量逃脱,于是便护着李承道的私生子东躲西藏。 李无涯沉默不语,众人也没催促他,静静等待。 “你们觉得这是谁的阴谋?”他沉声问。 众人互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张巨蟒!” 如今混乱的蜀中,谁是焦点人物? 毫无疑问是那个恶獠! 剑南道黜置使,这个职位可以不上报朝廷,直接处置一些违法犯忌的官员。 当真权柄煊赫,相当于携天子剑的钦差大臣! 可黜置副使呢?二把手就完全不一样了。 朝廷任何衙门,二把手能不能拿到权力要看一把手的心情。 而皇帝会让谁做一把手? 这个问题,拉来路边的垂髻孩童,可能都知道答案。 除了张巨蟒,女皇还会给谁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力? 也就是说李无涯接受朝廷任命的话,就将成为张巨蟒的直系下属。 那这个阴谋是谁布置的? “可恶,张巨蟒,简直欺人太甚!” 崔应物完全不复儒雅的模样,整个脸庞都狰狞起来。 他杀气沸腾,恨欲裂天,如果张巨蟒就站在面前,一定要将此獠千刀万剐! 李无涯低着头,手指用力搓摩桌沿,直到手指传来滚热疼痛,依旧无法克制心头的憋屈。 他既恨张巨蟒,又恨自己! 这天下本是他的,被李世民后代霸占大权,皇权又旁落在女子手上。 而他堂堂高祖后裔连容身之地都没有,更别谈实现心中的野心。 他不甘心继续躲躲藏藏,他要站上舞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砰! 想到这里,李无涯手心拍在桌面上,腾的起身: “我要接受朝廷任命,讨伐李义珣!” 轰! 轰轰—— 此言不啻于晴天霹雳,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房间里。 崔应物骤然震惊,猛地抬头看向李无涯那眼神如此恐怖。 “你疯了么?这是张巨蟒布下的套子啊!”他嘶声力竭。 李无涯表情阴沉晦暗得仿佛一件被锈迹啃噬的前朝铁器,他抬头直视着崔应物: “这个世上鲜有人被扇了一耳光,还笑着说没事我不计较的。” “在神都城,我被张巨蟒狠狠羞辱,如丧家之犬一般,你以为我不恨他?” “我恨不得生食其rou,啃断此獠的骨头!可我没办法啊!” “我不想苟延残喘,不想面对虚无缥缈的前途,还口口声声说未来可期。” “只要我协助张巨蟒铲除李义珣,朝廷就赐我息王爵位,我就不必再躲藏,便可公然傲立在世间。” “这是通告天下的圣旨,皇帝金口玉言,涉及皇权威严,她不可能反悔。” 几句话,近乎于从胸腔嘶吼出来,李无涯说完情绪还处于激昂之中。 宇文元望等人神情微变,思绪复杂。 崔应物深吸一口气,双眼圆睁,怒斥道: “简直是愚蠢,这摆明了是张巨蟒的阴谋,你还替此獠冲锋陷阵?” “就算老妖婆不会反悔,你拿个息王爵位又能如何?从此将成为天下的靶子!” 李无涯冷视着他,针锋相对: “我想要名分,想要朝廷承认的正统性,我想要让天下知道隐太子的孙子还活得好好的!” 顿了顿,冷声道:“我意已决,崔老若反对,大可离去!” “你……”崔应物额头青筋暴起。 此刻李无涯的模样,像极了得到主人赏赐骨头的一条狗。 明知是圈套还要跳,简直愚蠢到脚底板! “自取灭亡吧!”崔应物丢下这句话,拂袖离去。 顾华章和柳立延交换了个眼神,相继离去。 剩下的人一动不动。 这三人是中途投靠,说到底都是押注,投机取巧。 而其余人,一百年前他们的家族就跟李建成绑定在一起,要想重新崛起,只能将希望寄托给李无涯。 李无涯扫了众人一眼,哑着嗓音道: “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很懦弱,但我的懦弱来自我有限的才能和我对自己正确的认知。” “我的懦弱使我明智,我的明智赋予我常人想不到的勇气。” “我知道这是张巨蟒的阳谋,但我不得不上钩,因为危险中同样伴随着机遇。” 听闻此话,谢晋文凝视着他:“无涯,你不担心朝廷卸磨杀驴么?” 李无涯略默,面无表情道:“拿到正统名分,朝廷以什么借口杀我?更何况我不需要进神都。” 宇文元望等人望着他,心中皆在想。 其实李无涯潜意识,还是希望得到承认。 得到天下人的认可——李建成一脉无罪! 至于以后的事,只能等以后再说。 一个饥饿到快昏厥的人,突然碰上香喷喷的馅饼,就算上面淬毒,有几个人能忍住不吃? 张巨蟒的心机简直可怕! “没有了崔应物三人,咱们满打满算,倾尽全族之力,也只能凑齐两万武卒。”谢晋文紧锁眉头。 李无涯表情绷了绷,沉声道:“崔老会答应的。” 客栈廊下。 崔应物阴晴不定,几番变化。 他牙齿几乎咬碎,还从未如此愤怒过。 心中的恨意和憋屈,又何止能用滔天来形容。 愚蠢到难以复加! 竟然拿好不容易积累的力量,去给张巨蟒冲锋陷阵,就为了一个名分? 顾华章站在几步外,目光落在崔应物身上。 他隐隐有个猜测,李义珣的援助队伍应该有博陵崔氏。 如果崔应物答应下来,岂不是博陵崔氏自相残杀? 这应该是他之所以暴怒的缘由。 对于崔应物押注李无涯,顾华章非常能理解。 常言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对于庞大的门阀世族而言,各谋生路才是利益最大化。 就像汉末诸葛亮一家三兄弟,分别效忠于魏蜀吴三国。 当时他们的想法应该是,在鼎立局面被打破后,按道理至少是有能力保住琅琊诸葛氏,甚至让诸葛氏一跃进入权力中心。 可惜千算万算,最后胜利果实被司马懿摘取,于是琅琊诸葛氏渐渐没落。 “你们怎么想?” 耳畔传来崔应物的声音。 身材矮小的柳立延来回徘徊,犹豫不决道: “在李无涯身上倾注了心血,现在离去就是彻底撕破脸,那些心血打水漂了。” 崔应物闻言肝胆欲碎,眸中的阴郁犹如实质化。 他投资李无涯,可是投资了十几年啊! 不知耗费了多少钱财精力,难道现在抽手离去? 甘心么? 岂能甘心!! 想到这里,崔应物一拳砸在墙壁上,阔步走回房间。 柳东庭快步跟上,顾华章迟疑片刻,苦笑摇头。 咱可是内鬼啊! 该不该从家族调来部曲呢? 一切听中山王吩咐吧。 房间里,崔应物推开门,深吸一口气,眼神无波无澜道: “无涯,我出五千武卒,但有两个条件。” “崔老请说。”李无涯站起身,拱手以示恭敬。 崔应物与他对视:“其一,听调不听宣,绝不能任凭张巨蟒驱使。” “其二,拿到王爵以后,封地必须远离神都,而且老夫要做王府长史。” 话音落下,房内众人皆有些膈应。 还没开始呢,就急于攫取权力,不愧是你,丝毫不掩饰心思。 除了这点,他说得倒很正确。 名义上出兵协助张巨蟒,但一定要虚与委蛇,最好能不费一兵一卒,坐山观虎斗。 不过这很难,但至少要保持独立性。 李无涯轻轻颔首:“就依崔老所言。” 崔应物深深看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背着手离开。 被张巨蟒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真是憋屈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