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去来兮(修)
一碗汤药,氤氲地冒着热气,一把匕首,带着锋利的寒光,一根白绫,质地轻薄细软,三尺又三寸。 纪烟雨盯着眼前的托盘,怔怔不语。 “皇后娘娘,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您赶紧挑一样,杂家好打发您上路!” 纪烟雨还是不做声。 “您要是打着旁的主意可就错了,这是圣上的意思,圣上正陪着太后礼佛,待会回来,杂家可是要去复命的。” 纪烟雨喉咙干涩,“我,我要见太子!” 太监一挥拂尘,嗤笑道,“太子?兴许明天就没什么太子了?” “什么?你说什么?” 纪烟雨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身来,攥住了太监的衣领。 “你个疯妇!还不放手!” 那太监大力一搡,将纪烟雨推倒在地,纪烟雨的额头磕到了紫檀边桌上,历时划出了一道口子,溅出点点鲜血,颇有点触目惊心。 太监正了正衣领,“你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告诉你,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懂不懂!” 说罢拿着拂尘柄重重地按在纪烟雨的伤口之上! “啊—” 纪烟雨疼地浑身颤抖! 那太监瞧了瞧纪烟雨身上的粗布衣裳,颇嫌弃地伸手道,“拿来!” 纪烟雨捂着伤口,忍着疼,疑惑道,“什么拿来?” 太监哼了一声,“珠花玉镯,什么都行,交给杂家,杂家也好打发你舒服点上路!” 纪烟雨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 是了,最后一根玉兰花簪子前天交给宫人去打听太子的消息……如今却是一无所有。 丈夫、儿子、祖母、父亲、弟弟……什么都没有了。 那太监见她呆呆的,历时就明白了,没好气道,“那可就怪不得杂家了,要怪就怪你生在永定侯府!又作了皇家的媳妇儿!万般无奈皆是命!” 说罢一拍手,门口登时跑过来两个小太监。 “来啊,娘娘吃不得苦,咱们用咱敬事房的规矩送娘娘上路!” 那两个太监一听,狞笑着向纪烟雨逼近。 “你,你们要干什么?” 纪烟雨瑟缩地往后躲去。 “干什么?当然是让娘娘享福喽!” 三人扑向纪烟雨,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架到旁边的长凳上,牢牢地按住了她的手脚! 一张蘸水的帕子在纪烟雨眼前慢慢放大,带着一股男人身上的汗臭味!” “唔,唔……”她拼命摇晃着脑袋,只见第二张帕子又蒙了上来。 “哈哈哈,看看皇后娘娘这等贵人能挨过几张帕子!” 不知过了多久,纪烟雨的双手双脚方停止了挣动,淡淡月光透过窗口,打在她小小的尸身之上。 大太监一挥拂尘,“连五张帕子都没挺过……哼哼,连个首饰、银锭子都没有,这个皇后让她当的……”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上前陪笑道,“公公,待会怎么报上去……” 手执拂尘的太监手一挥,“报个心悸而亡就得了!” “那,圣上会不会起疑?” “起什么疑?便是起疑,也没事儿,反正有太后娘娘撑着,怕什么!” “那您现在去回圣上?” “回什么回?折腾这个疯妇费了杂家老大功夫,先吃饭睡觉,明儿早再说!” 行凶的三人离开了偏殿,不知哪里来的一阵狂风吹开了窗子,殿内那一盏微弱的灯火刷地熄灭。 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 “后儿上元节,听说皇后娘娘召四品以上官员的女眷进宫呢,就是为了给湘王、晋王选妃!” “嘘,你小点声,要让小姐知道了,怕她心里不痛快。” “我就是不忿嘛,咱们小姐论相貌、论才艺那可都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如今得了这劳什子的咳疾,医药不断,指定是没法子赴宴了。” “这不也是没法子的事吗?病来如山倒啊。” “哼,清风阁那位今儿倒是打发人耀武扬威地来借凫靥裘,说是老太太赏下的,总是好的,简直笑死个人,也不看看自己颜色……” “呸呸呸,你这个大嘴巴可别说了,让丁姨娘她们听见,还不撕烂你的嘴!喏,拿好汤药,撒出去一点儿,看邓嬷嬷不捶你!” 青衣小丫鬟吐了吐舌头,忙不迭接了汤药,穿过海棠花丛进了垂花门。 一进门,就见自家大小姐纪烟雨正坐在梳妆台前拿个铜镜怔怔地瞧,也不知什么时候溜下床来的。 “我的大小姐,您是病中啊!怎么光脚就下地了!让邓mama看见,怎生得了?” 青儿小心地放下青瓷碗,忙三步并作两步,去拿纪烟雨手中的菱花镜,纪烟雨微一闪身,轻轻避开青儿,眼中却滴下泪来。 青儿呆了,小姐从小没了母亲,性格最是坚毅,这两三年间都没见她落泪,今天怎么竟哭了?糟了,难道是知道纪青虹要去宫中赴宴的事儿啦? 青儿脑袋嗡的一声,忙跪下,“小姐,您,您别难过,那凫靥裘也得您穿才能有十分光彩,二小姐万万比不上您……” “不不,奴婢是说您下次再去,保准艳压全场……” 纪烟雨素手轻轻拂着镜面。 是啊,前世就是这个场景,自己年轻气盛,硬是不听邓嬷嬷的劝,非带病参加这劳什子的宫宴。 见到了那人,后来也算得尝所愿,只是咳疾倒是大半年才好利索,还种下了病根。 今日想来,自己费心费力得到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不值一提。 幸得佛祖保佑,重回十四岁,自己定要离皇宫远远的,安然度过此生才是。 想到此,纪烟雨用素衣抿了抿眼角,正色对青儿道:“你家小姐哪里那么小气,借就借了,没什么了不起。傻丫头,地上凉,还不起来!” 青儿嘴巴张得老大,小姐平日里最烦纪青虹,今日却怎么啦,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只听纪烟雨问道:“祖母在哪?侯爷在何处?澄哥儿在干什么?” 青儿麻溜答道:“老祖宗去家庙上香了,说是拜拜菩萨心安,侯爷跟清客们在书房呢,哥儿今天早起来了一次,白天一直跟着夫子读书,这个时辰,想必还在温书。” 纪烟雨点了点头,看了看桌上的汤药,双手端起,吹了吹,抬首一饮而尽。 在青儿惊诧的目光中,她施施然又飘回了床上,闭上双眼。 自己还活着,真好。 这里不是冷宫,真好。 祖母和爹爹还在,澄哥儿也在,真好。 ………………………… 半个月后,城郊白马寺。 清明已过,正是春光灿烂的好时节。 “你这孩子,这两天才大好,就跟我出来礼佛,虽说已是三月,到底春寒料峭,倒是依着古人,捂一捂的好。” “老祖宗,烟雨这回好的这般利索,还不是您替我求了菩萨,我要是不来拜拜,岂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了?” “就你会说话,呆会儿子可全是斋菜一个rou末没有,你要是犯馋吃不动,我可没办法。” “哪有的话,白马寺的斋菜冠绝京城,我倒是要尝上一尝。” “这皮猴儿,怪倒巴巴地跟我来了,原来不是为了菩萨,竟是为了斋菜!” “老祖宗,唉呀,不跟您说了!” 老侯夫人一把将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孙女搂入怀中,这个孙女一向要强,要不是生了急病,前儿的宫宴那是一定要去的。 想罢,一边摸着纪烟雨的秀发,一边斟酌着说:“烟雨啊,上次宫宴,你虽然没去,可是皇后和薛妃娘娘都问了你了,让我下次带你去请安呢。” 纪烟雨心里一暖,没有答话,只深深地把头埋在老侯夫人的怀里,细细地嗅那如有若无的檀香气息。 春日骄阳透过纱窗,淡淡地洒在两人身上。 一起用罢斋饭,又在三大殿礼了佛,听着主持讲了一番因果,老侯夫人就有些倦意。 主持也是有眼力见儿的,赶紧引一行人到了早已备下的静室。 老侯夫人又吩咐了手下几个老嬷嬷,众人都是跟着出来惯了,忙一一应下,带着烟雨退了出来。 老侯夫人只叫了丫头捶腿,便歪着睡了。 嬷嬷们问烟雨可愿到后院赏花,毕竟永定侯府的家人已把这白马寺里里外外清了场,没有外人了。 纪烟雨依稀记得这千年古刹的后院倒是有几株玉兰,忙颔首称是。 又笑着嘱道:“不过是去后院走一遭,片刻回来,嬷嬷们也劳顿了,不如先去休息,让邓嬷嬷青儿几个跟着便是。” 几个老嬷嬷早就累了,忙不迭告罪,退了下去。 青儿拍手笑道:“多亏小姐机智,把老嬷嬷们打发走了,要是她们一直跟着,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都不行,没趣的紧。” 邓嬷嬷咳嗽一声:“休得言乱语,要让彭娘子听到,罚你月钱。” 邓嬷嬷是纪烟雨的奶娘,青儿打小伏侍烟雨,知道邓嬷嬷是刀子嘴豆腐心,也不以为意,反倒跟烟雨做了个鬼脸,惹得旁边莺儿、柳儿笑个不停。 大家玩笑了一番,便踱入了后院,只见一株株玉兰,开的娇艳欲滴,却似冬月暴雪压满枝头,纷纷赞叹不已。 纪烟雨在短短半月内经历了死而复生,眼见春光正好,耳边鸟语花香,又有从前的仆从围绕,心里说不出的自在惬意。 大伙正争论摘哪一朵花簪在烟雨头上,不妨从斜刺里窜出个小男孩。 这男孩四五岁大,许是忽然见了这么多人有些慌乱,左奔右跑,竟是一头扎进了纪烟雨的怀里! 邓嬷嬷一把拎起小孩的衣领,将他拽了过来。 小孩一抬头,一边挣着邓嬷嬷的手,一边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却是个小哑巴。 纪烟雨低头凝神细看,犹如五雷轰顶,一把用手帕握住了自己的嘴! 这个男孩不是别人,却是自己前世和那人唯一的骨血,刘愈,小名虎哥儿! 这半月来,自己时不时在噩梦中惊醒,不知自己死后,那人却是将虎哥儿如何? 毕竟生母被赐死,虎哥儿太子之位也不保了,虎毒不食子,大抵最差被废为庶人吧。 可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在风云诡谲的后庭,不用说,也知道面对的是什么。 纪烟雨看着这张熟悉的小脸,情不自禁地弯下腰,用素手抚摸着他nongnong的眉毛和高挺的鼻梁,泪眼婆娑。 孩子,是你,是你来寻母亲了吗? 虎哥儿看到纪烟雨,眼睛瞪得大大的,停止了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