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九五六(落)
冬日里的冷风顺着敞开的会议室大门吹进来,吹在所有人的身上,换来整个会议室的噤若寒蝉。 曹安堂的脸色彻底垮了下去。 意外吗? 并不意外。 其实,今天一早知道报纸上刊登了有关他的批判文章之后,他就猜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后悔吗? 绝不后悔! 即便很清楚打人是不对的,必将受到惩罚,他也不后悔之前所作的一切。 说到底,他还是年轻,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年纪,在整个县里也属于最年轻的机关内工作人员。 当个人情感与自身身份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年轻的曹安堂最终还是站在了个人情感这一边,去处理面对的问题。 很不成熟的表现,但却是最最真实的表现。 “于书记,我,我这就去交接工作。” 曹安堂声音低沉的一句回话,随后默默迈步向外走。 胡爱国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拉住曹安堂,却被旁边的田农率先伸手拉住。 现在正是矛盾最为激烈的时候,任何给曹安堂说情的行为都只会激化矛盾,更让于庆年无法稳定局面。只要过了今天,事后总要组织内部开会讨论曹安堂的问题,到那时候再说也不迟。 “大局为重。” 田农在胡爱国耳边的一声低语,同样反应了其他部门负责人心中的想法。 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一想到以为优秀的工作同志,竟是因为今天这样特殊的原因,连解释一句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被暂停工作,众人难免有种唇亡齿寒的心悸。 今天是曹安堂,明天会是谁呢? 今天大家可以忍耐,但是往后的每一天都要这么忍耐下去吗? 大家不忍心去看曹安堂的背影,更不敢去看于庆年,唯有将愤怒的目光全都放在吕自强的身上。 而此时此刻的吕自强已经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了,就是带着一种得偿所愿的畅快心情,张大嘴哈哈大笑。 哪怕是笑的时候会牵动身体所受的伤害,也不影响他有一个非常好的心情。 “曹安堂,你好好反思一下吧。要是还想恢复工作,那就认真考虑一下我刚才的建议,这部照相机,我给你留着。” 事情明明已经有结果了,为什么吕自强还要在人伤疤上使劲撒盐。 已经一只脚迈出会议室大门的曹安堂猛然转身,一把抓起来门边放着的暖水瓶,作势就要往吕自强身上扔。 这下可把在场众人惊得不轻。 幸亏雷公反应迅速,一个箭步冲过去直接抱住曹安堂,才没让那个暖水瓶成了伤人的凶器。 感觉自身安全没有任何威胁的吕自强,看到曹安堂被人摁住使劲挣扎却无可奈何的样子,笑得越发嚣张。 可笑着笑着,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下意识转眼看向另一边,正好对上了于庆年锐利的目光。 好似有刀子划割在他的脸上,令他的笑声渐渐消逝。 他是笑不出来了,对面的于庆年反而展现出一丝不知名的微笑,缓缓开口道:“吕自强同志,你现在要去医院吗?” “不,不去啊。” “那你的身体状态,允不允许你参加接下来的会议?” “允……会议?什么会议?” 吕自强有些懵。 连带着这里所有人都心中充满疑惑。 按理说,从曹安堂被要求离开会议室的那一刻开始,今天这场特殊的会议就理应宣告结束,还要开什么会?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庆年则是向前走两步,站在会议室过道里转身面向所有人。 “接上级组织通知,即刻组建县级人民政协临时委员会,提名冯刚教授为临时委员会党外人士首要代表,提名吕自强为临时委员会党内外联络员。临时委员会主要工作,组建党领导下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共同促进县内各项工作有序开展,吸纳党外人士进入县镇机关参与各项建设工作,党外民主人士所占比例20%-25%。两个小时之后,召开全县集体工作会议,商讨相关事项,投票决议相关人事工作安排问题。宣传处丁辰,即刻拟定工作通知,下发各单位。齐成编写会议计划。组织处田农提交相关人员政治审查报告。县派出所周栋带队负责维护会场秩序。后勤处葛远山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其他人如无特殊情况,原地待命!” 于庆年极快的语速说出各种工作安排。 一项雷厉风行的个部门负责人,在这一刻集体愣住了。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都没有一个人行动起来。 太突然了。 就在十几分钟前,于庆年还带头压制了吕自强要求参与到机关工作当中的建议要求,这就是出去接个电话的功夫,怎么就形势陡转,直接决定开全县大会进行讨论了? 难道那个电话打来,是专门配合吕自强的? 所有人想到这,都不由得浑身激灵灵打个寒颤。 不能够,也不应该,是这种结果! 大家也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 “怎么了?我的安排都没听清楚吗?还是你们都不想听了?不听我的命令,难道连省里的工作安排,你们都不听?” 于庆年的连声质问,再度让众人浑身一颤。 齐成最快速度转身,朝刚才被点名的几人连连挥手示意。 “快点。省里还在等于书记的工作汇报,今天无论多晚都等着的。其他地区也已经开展相关工作了,我们不能落后。” 就这一句话,终于让所有人意识到,省里的工作安排不只是针对这里,而是在更广的范围内开展一次改革。 之前被于庆年点名的人,跟随齐成快步向外走,可思想很难实现那么快的扭转。 何止是他们,于庆年也在接省里电话通知的时候,长久的反应不过来。 倘若没有之前的这场特殊会议,正常节奏进行工作安排,也就算了。 但现在,大家刚以最强势的态度压制了吕自强,转头就要上赶着给这人还有他带来的那些人安排进机关工作队伍当中。 如此反转,压得人根本透不过来气。 再看另一边的吕自强,这家伙同样处在头脑发懵的状态。 他和齐妙妙、吴昊都是从济南来的,对于省里的各种政策变化,要比县里的人提前知道很多。但是知道归知道,各种政策什么时候能延伸到这个小小的县成里来,他们也没资格事先得到消息。 偏偏就这么巧的在今天,在这种时候,出现了转机。 对于吕自强而言,那真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他都不敢相信啊。 隔了好久,这家伙才终于反应过来,紧接着就爆发出心情无比舒畅的笑声,笑着去看周围。 看到身后众多知识青年激动的神情和看向他的崇拜目光,让他有点成就感,但还不够。 看到前方又去台上就坐的于庆年等人,好半天引不来那些人的回应,自感无趣。 等最终看到傻愣愣站在会议室门口,还被雷公拦住的曹安堂之后,吕自强总算找到了情绪的发泄点,抬手指点过去。 “曹安堂,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和我作对的下场!好好去交接你的工作吧,以后,全县的生产工作、不对,是所有工作,都会在我们的带领下发展起来。等你什么时候愿意求我了……我也不会考虑让你回来的!哈哈哈!” 得志便猖狂。 吕自强的狂妄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曹安堂咬着牙猛然上前一步。 就是这一步,没受到雷公的阻拦,也惊得吕自强那边笑声戛然而止,急忙后退。 “你干什么?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敢对我动手?于庆年,你还管不管了?” 吕自强尖声叫嚷,连对于庆年该有的礼貌态度都没有了。 本就压抑着心情,不想去理会那家伙的于庆年,不得不再次转身。 “曹安堂,去交接工作!” “于书记……” “我让你去交接工作!雷震,把他带出去!” 雷公没办法,只能听从于庆年的命令去拉扯曹安堂。 曹安堂使劲挣扎两下,看到那边吕自强,还有吕自强身边那些人的各种戏谑目光,他再也受不了了。 “于书记,让我再说几句话!” 于庆年无奈,事情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他都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曹安堂又能说些什么来改变现状? 心里这么想,但他还是挥了挥手。 雷公那边放开曹安堂。 吕自强有些慌,可还是硬着头皮站直,自觉这种时候,已经成王败寇了,不能再输了气势。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曹安堂身上,就见他整了整发皱的衣服,挺胸抬头站直。 “吕自强,你给我记住,不管我是不是一名革命工作者,我和我的家人都不会怕你,也绝对不会屈服你的任何无理要求!今天我从这里走出去,还能不能回来,永远都不可能是你说了算。你这种人也永远没资格决定任何事情。组织上的工作安排我服从。我也坚信上级所有政策都是为了新中国的建设和发展服务,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幸福生活谋长远,而不是给你还有那些支持你的人,用来恶意曲解、颠倒黑白的。今天你嚣张、你猖狂、你胡作非为,明天你就会万劫不复!” “明天?就你,还有资格跟我谈明天?” 面对曹安堂的怒斥,吕自强不怒反笑。 这才是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此刻曹安堂说得越多,表现的越愤慨,也越发证明其无能为力的悲哀,让吕自强更感受到站在高处死死压制某些人,看着对方无力挣扎,由此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感觉。 不止是吕自强,连带着吴昊和齐妙妙看曹安堂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嘲笑的意味。 “曹安堂,你说这些,不觉得尴尬吗?” “就是啊,要走就走,少在这里装模作样的,恶心!” 尖锐刺耳的议论话语传过去,雷公都受不了了,轻轻拉扯下曹安堂的手臂,低声道:“走吧。” 曹安堂慢慢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愤然转身。 不知名的嘲笑声从身后传来,好似成了一个有着坚定追求的同志,最悲哀的谢幕方式。 此一去,前路茫茫。 这一走,万事皆休。 曹安堂不怕自己未来会遭遇什么,挺直了腰板做人的汉子,到哪都能有个不同凡响的人生。 可一想到,就是身后那些嘲笑他的人,就是吕自强那些人将会掌控这里,将会把人民群众赋予的权力抓在手中,他就不敢想象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哪怕是于庆年都透着满心的无奈。 明明知道某些事情、某些人存在问题,却不知如何解决。 任由这些隐藏真实企图、披上民主外衣的家伙,摇旗呐喊着堂而皇之的混进革命队伍当中来,哪怕以后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对这些人进行清算,可又有谁能为现在产生的不良变故来买单。 更何况,吕自强这些人隐藏的太深了。 想要以最正确的方式揭穿他们,简直难如登天,甚至连一丁点希望都看不见,连点以往的成功经验都没得可借鉴。 等等,谁说没有成功经验! 已经走出去的曹安堂突然转身,迈步回来。 还在嬉笑不停的吕自强等人,哑然失声,满脸惊愕。 于庆年眸光闪动,满怀希冀。 所有人就看到曹安堂在门前站定,朝这边摇摇一指。 “吕自强,你们知不知道三座大山?” “什么三座大山?” “中国**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从此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三座大山,就是……” 曹安堂直指吕自强。 “万恶的帝国主义!” 再指齐妙妙。 “腐朽的封建主义!” 又指吴昊。 “溃烂的官僚资本主义!” “就是他们曾经就压在中国人民的头上,致所有人于水深火热,最终被彻底推翻。吕自强,你们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如果你们还要倒行逆施、致人民的利益于不顾,这三座大山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更何况,你们连他们都不如!” 说完这句话,曹安堂一个转身,大踏步向外走。 直到曹安堂的身影都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了,吕自强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他什么意思?” 吕自强扭头看四周,只看到一片古怪的目光,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看到于庆年的时候,才像是找到个能给他解释的人,兀自指着门外。 “于庆年,你说,那个曹安堂什么意思?他说我们是万恶、腐朽、溃烂?” 于庆年面无表情,不答反问:“你们是吗?” “不,不是!” “既然不是,那你怕什么。” 于庆年冷冷注视吕自强片刻,转身往台上走。 “怕?谁怕了?我哪怕了?” 吕自强满心里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可等再度回望,却看到吴昊和齐妙妙目光里共同浮现出来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