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一九五四(转)
程育良被吓到了,有些烫的茶水飞溅到手臂上,疼得他赶紧放下杯子,抬头怒视曹安堂。 “安堂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 曹安堂这一刻有无数话要说,他很想指着程育良的鼻子,训斥对方身为一个公职人员,身为主抓教育工作的领导,怎能做出这种卑劣的行为。 难怪从一开始被迎进门的时候,就感觉程育良的态度很是古怪。 原来他是把曹安堂当成是来这里找他“拉近关系”的了。 后来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又拐弯抹角、各种铺垫,到最后实在暗示不下去了,才把某些龌龊想法摆在明面上。 嘴上说的好听,主动向组织上推荐人选、优中选优,他选优的标准难道就是看谁和他亲近,谁能给他送来什么礼品的吗? 如果革命工作队伍里的人,都是这么选出来的,那会是什么可怕的后果。 此时此刻的曹安堂气得脸色铁青,但眼角的余光猛然瞥见了窗外探头往里看的黑蛋,内心的火气顿时就被不知名的冷水给浇灭了大半。 站在原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扭头直视程育良。 “程主任,你是党员吗?” 这一问,直接把程育良给问懵了。 曹安堂拍案而起的那一下,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只能下意识的点点头道:“是啊。” “那你记不记得入党时候的誓言?” “誓言?”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铿锵有力的誓词,让曹安堂直接用最严肃的语气,最洪亮的音调,说出来。 程育良又不是傻子,到了这种时候,曹安堂的表现已经向他证明,这家伙和他以前接触的极少数个别人完全不一样。 废了半天口舌,想着法的暗示明示,到最后就是换来这样的结果。 程育良会是什么心情。 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反正他脸上挂着笑,冷笑! “好,很好,曹安堂同志,你的思想觉悟很高嘛。那我也明白了。天也不早了,我也不留你吃饭了。请吧。” “好,程主任,再见。” 话不投机半句多。 曹安堂不想多说什么了,为了黑蛋,他没办法当场和这位程主任撕破脸皮,但内心对原则和底限的坚持,还是让他忍不住用入党誓词试图唤醒程育良心中该有的党员党性。 他大踏步向外走,走到门前,随即转身回来,伸手去拿起来黑蛋的那份检讨书,叠好放在衣兜里。 有些大人心是黑的,别污染了孩子纯洁的心灵。 再次深深看了程育良一眼,曹安堂这才真正出门,牵着黑蛋的手,头也不回离开。 咣当一声,院门在外面关闭。 程育良气得整张脸黑红黑红的,倒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好一会儿,猛的抓起来桌上的鸡蛋布包,狠狠往门外一扔。 “愚蠢!顽固!不知变通!不可理喻!” 怒骂和摔东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把正好从里屋出来的小程光远给吓到了,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程夫人赶紧安抚孩子,也不忘冲着程育良指指点点:“你说你,我刚才不让那人进门,你非让他进来。现在好了吧,惹了一肚子气生。” “呀,我怎么知道曹安堂是这么个冥顽不灵的家伙。还有脸在这给我背诵入党誓词。他什么意思,这是在说我背叛了吗。我就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懂得进退的人!” 程育良气得又开始在屋里倒背着手来回踱步。 听见程光远的哭声,满心里不痛快,厉声喝骂:“闭嘴,别哭了!” 这一嗓子真管事,程光远猛的止住哭声,可两眼泪汪汪的,肩膀随着鼻子一抽一抽。 程夫人当时就不乐意了。 “你说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啊。有本事你让那个叫曹安堂的吃苦果子去啊。你不是说,他能不能恢复工作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吗,你让他永远没工作不就行了。” “我……” 听到程夫人的斥责,程育良一时间语塞,狠狠一拍沙发扶手,真心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失误了,冒失了啊。幸亏,刚才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没有外人听见我说什么。要不然,还真不好收场。这个曹安堂不简单啊,我刚才只是诈他一下,看看能不能成为我留在梁堤头镇的助力。现在看,这小子不是一般人,有可能真的是牛记成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县里于书记重点培养的。” 程育良自言自语。 程夫人也听不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最后那一句“于书记重点培养”的话,她明白了点,赶紧往前凑了凑。 “孩他爹,你说的是咋回事。这个曹安堂那么厉害的吗,怎么就成了县里于书记看重的人了?” “他……呀,你一个妇道人家问那么多干什么。总之,这家伙接不接我的班,那不是我说了算的。我刚才只是想让这小子记住我的好,谁知道弄巧成拙了。不行,这事还是不太妥当。我得赶紧避一避,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给人留下把柄。” 程育良又开始来回踱步了,也不知道皱着眉头在想些什么,抬头瞬间,猛然看到还站在墙根底下小声抽泣的程光远,眼前一亮,脸上也顿时浮现出慈父微笑。 “光远啊,来,来嘛。” 程育良伸手将儿子拉近怀里,擦擦小脸蛋上挂着的泪水,微笑道:“光远,爸爸带你会姥爷家住几天好不好,正好带你一起去钓鱼。” “钓鱼?好,我要去钓鱼,我要去姥爷家。” “嗯,真乖。” 看着儿子破涕为笑的欢乐样子,程育良心中也有了计较,扭头冲着程夫人示意一眼:“收拾收拾东西,咱回你娘家住几天。我去打个假条,就说咱孩子被同学打的伤得厉害,得回老家休养几天。” “啊?孩他爹你怎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啊,这突然间要回……” “别废话那么多了,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记得把之前老王还有其他那些人送来的东西,都给我找包袱包严实了,一起带走。这家里除了公家给的东西,其他的能尽量拿走的,全都拿上。” 其实,程育良心很慌。 虽然刚才曹安堂没有当面撕破脸皮,但他不敢保证那人不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别人。 万一再有谁来他家,看到了一些原本不应该出现在他家里的物件,那可就真的不好解释了,所以,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转移。 程夫人有些懵,回头看看里屋的立柜,艰难咽口唾沫。 “孩他爹,那么多东西,咋拿啊?” “没事,我这就去打假条,正好看看司机小夏有没有闲着。小夏是你姨家侄子,他也能帮着搭把手。快收拾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话,程育良起身快步往外走。 程夫人跟在后面,把院门关好,等再回过头来,看着偌大的家院,有些犯愁从哪开始收拾。 最后,目光落在摔拦在堂屋门边上的鸡蛋布包,小碎步过去,弯腰打开一看。 “就这么点?埋汰谁呢啊。这个曹安堂,不怪骂他!” 程夫人满脸嫌弃的神情,却还是伸手拣些没摔烂的,捧在手心里回了屋。 开合的堂屋门,在晌午头的太阳照耀下,滑动出细细的影子。 恰如镇中心大路上,两个高矮不同的人影,随着脚步慢慢晃动。 曹安堂脱掉外套挂在胳膊上,扭头看见在那低头踩影子的黑蛋,微微叹了口气。 “黑蛋,饿了吧?” “嗯,有点。” “来,把手伸出来,给你个好东西。” “啥好东西啊,安堂叔?呀!鸡蛋!” 黑蛋接过来已经没有了温度的鸡蛋,嘴里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早晨的时候,他可是看着娘煮的鸡蛋,可就因为他犯了错,根本没资格吃,谁能想得到安堂叔给他留了一个。 “呃,就一个啊。安堂叔,你吃吧,我不饿了。” “嘿,你小子还知道让人了啊?” “那是,付老师教过我们孔融让梨的故事。” “行,这学没白上。你吃吧,我现在没胃口。” 曹安堂摸了摸黑蛋的小脑瓜,这手感不如原来好了,以前的时候晃晃胳膊就行,可现在得弯着胳膊肘才能做出来这样的动作。 看着黑蛋开心扒鸡蛋壳的样子,他也想笑笑的,只是嘴角牵动了两下,却很难笑的出来。 说到底,最应该做的事情,还是没有办成啊。 刚才即便是恼怒程育良的所作所为,他也应该压下心中的怒火,等黑蛋回学校的事情办成了再说的。 但是,心头那股子火气实在是没办法完全压下去。 “但愿那位程主任能区分得开,孩子的事和大人的事不能搅在一起吧。” 曹安堂自言自语着,再抬头,就发现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镇小学的校门口。 与早晨来的时候不同,此刻的校园安静了许多,也多出来两个拿着长棍在门口站岗的人。 校务室的老刘和小李就在门前站岗,早晨王校长交代了安排人在学校门口盯着,可学校就这么大点地方、那么几个人,不教课的就他俩,他俩能安排谁去啊,唯有自己跑来这里站着。 原以为装装样子,站上一天,没什么事就算了。 谁知道这一上午功夫不到,那个让王校长轰赶出去的人,又回来了。 老刘和小李就像是看见了敌人一样,抓紧了手里的长棍子严阵以待。 曹安堂和黑蛋站在距离校门二十多米外的路边,看着对面俩人,那气氛别提有多么诡异了。 曹安堂能怎么办? 难道真的希冀着那位程主任现在就来学校,找王校长说一句允许曹定中同学回来上学? 哪怕他再怎么单纯,也不会觉得这种事情能发生。 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叮铃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从身后传来,没等曹安堂回头看,自行车就已经停在了他的身边。 “哟,曹安堂,还真是你啊。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 “哎?牛书记,怎么是你啊?” 镇委牛书记挂着微笑,下了自行车。 “为什么不是我啊。你还不愿意看见我?” “不是,不是。” 曹安堂急忙摆手。 牛书记笑了笑,转眼看到旁边的黑蛋,摸摸小家伙的脑袋瓜。 黑蛋感觉很无辜,怎么谁见着他都爱摸他脑袋,有那么好摸吗?等长大以后,一定要摸别人的。 心里是这么想,但嘴上甜甜地喊了声:“牛伯伯好。” “好,好,曹定中小同志是越发的懂事了啊。那你能不能暂时去旁边玩,让我和你安堂叔单独说几句话?” “遵命。” 黑蛋答应一声,随手捡起来根树枝,跑去校院墙根底下画圈圈去了。 牛记成这才笑着转头,推动自行车挥手示意曹安堂跟着他去到不远处的树荫底下。 这里的场景自然瞒不过校门口站着的老刘和小李两个人。 老刘不敢相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头也不转地问道:“小李啊,我不是眼花了吧。那个骑自行车的是不是咱镇上的牛书记?” 小李不确定的答应一声:“看着长得挺像的,应该不是吧。” “什么不是啊,那就是牛书记,开学典礼的时候主持典礼呢。快,快去告诉校长。” “好嘞。” 小李点点头,拖着手里的长棍扭头就往校园内跑。 这边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会被远处的曹安堂和牛记成注意到,两人在树荫下站定之后,牛书记笑眯眯地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哈哈,你小子消息挺灵通的嘛。刚才我从镇委大院里出来,碰见小高,说你来了,要找教育科的程育良同志。我还很惊奇呢。说说,谁告诉你的好消息,我得教育教育那人不懂得保守秘密。” 牛记成牛书记笑得很真诚,但是曹安堂脸上的迷茫也很真诚。 “牛书记,什么好消息啊?” “你小子,还和我装。就是你要接手咱镇上教育工作的好消息啊。” 又是这件事情。 曹安堂本不应该意外的,毕竟刚才还在那位程主任的家里说起过这件事。 但同样一件事情,从牛书记口中转述给他,那感觉就不一样了。 曹安堂猛的挺了挺腰板,急忙问道:“牛书记,你说的是真的?真的要我接手镇上的教育科工作?” “当然是真的。” 牛记成郑重点点头,缓缓开口道:“安堂同志,虽然你已经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但是有些话,我还是应该和你说清楚的。自打开春的时候,关于你恢复工作的事情,组织上已经在开会讨论了。起初,县里于书记的想法,是让你再回县政府,主抓整个县的教育工作。毕竟你是成熟的同志,你的思想觉悟和工作能力都是有目共睹的。可班子里的同志,还是考虑到了影响问题,毕竟,你被停职那是有客观原因的。所以,我主动提议,让你先在镇上积累经验,正好我们镇的程育良同志工作成绩突出,符合提拔标准。这么一变,就成了你留在镇上,程育良同志去县里。这样的安排,于书记也同意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谈谈,你不会怪我私自做决定,影响了你的进步速度吧。” 牛书记之所以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其实就是担心曹安堂在知道事情经过之后,心里会有点小情绪。 毕竟去县里工作和留在镇上工作,那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曹安堂怎么会是“看着一山高,羡慕嫉妒恨”的那种人。 “牛书记,我怎么可能怪您呢,只要让我回归工作岗位,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我都会贡献自己所有力量的。不管是镇上还是县里,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为祖国建设做贡献,我一定好好珍惜机会。” 曹安堂挺直了腰板表决心。 牛书记欣慰的笑了笑:“好,安堂同志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不要有思想包袱,好好干。” “报告,我没有思想包袱。就是,就是担心我之前从没做过这方面的工作,做不好啊。” “哎,谁做工作就是一生下来就会的?不会,我们就去学习。不懂,就要多问同志,没有什么是可以打倒我们的。” “明白,谢谢牛书记的教导,也谢谢组织上的信任。” “哎,别急着感谢。” 牛记成挥挥手,笑容稍微淡了一些,轻声道:“安堂啊,我们之间私交不错,所以我才会提前和你说这些。但这毕竟是组织上的人事任命,我和你说了也有点违反规定。你究竟能不能真正回归到工作岗位上,还需要通过组织上的审查和讨论决定。最多一两周的时间,会有县里负责人事安排的同志去对你进行考察。到时候好好表现,能成,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不能成,你也不能有任何思想滑坡,要相信组织上对每一位同志都是公平公正的,明白吗?” “明白,牛书记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胜不骄,败不馁。” “好,就喜欢你这么有干劲的样子。” 牛记成拍了拍曹安堂的肩膀,笑着转身。 “那你先忙着吧,我现在要去县里开会,等以后有空再聊。哦,对了,你在这干什么呢?” 牛记成推动自行车,随口这么一问。 曹安堂张张嘴:“我……” 话到嘴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牛记成不由得转头看过来,见曹安堂欲言又止的样子,再次问道:“是有什么麻烦吗?遇上什么事了,告诉我。” “没事,牛书记您去县里开会重要,我这没事。” “真的?” “真的!” “那,行吧,你记得回头有时间了,多去镇委教育科坐坐,和程育良同志交流学习一下。我已经提前知会他了,他会耐心给你解疑答惑的。” “嗯,我明白了,牛书记。” 最后这句回应说出来,曹安堂只感觉嘴里发苦。 现在他是越发明白之前找到程育良家的时候,那位程主任为什么一点都不意外,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前因后果在里面。 可问题是,明明是组织上讨论做出的对他的安排决定,牛书记提议、于书记也同意的事情,怎么到了那位程主任嘴里,就成了对方一句话可以决定的事情了? 联想联想刚才在程育良家的那一幕,曹安堂只感觉再去找那位程主任,场面一定很尴尬,还怎么开口向人家请教学习呢? 他站在树荫底下发愣。 牛记成多看了他一眼,心中虽然纳闷安堂同志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但是没时间询问那么多,唯独看了一眼镇小学校门那边,瞧见了门口站岗的老李,忍不住轻笑一声:“这王校长,学校门口都安排上站岗的了,比镇政府还戒备啊。不过,也好,算是保护师生们的安全吧,值得鼓励。” 话音落下,牛记成骑上自行车就走。 而牛记成最后的这句话,也终于被那边的老李听见了。 老李拍拍大腿,暗道坏了。 那是真的牛书记啊,没想到那个让校长赶出去的人和牛书记关系那么好,这要是说几句校长的坏话,不得连带着他们这几个奉命行事的也得吃瓜落。 心中惊慌,下意识抬腿迈步就想去追。 可没等跑出去,就听身后一声呼喊。 “老李,怎么回事?牛书记在哪呢?” 随着呼喊,王校长来到了校门底下,四处观望,没看见牛书记的影子,倒是看见了曹安堂,那张脸顿时阴沉得都能滴出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