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九五三(终)
曹安堂也急眼了,扔下手里的活就想往这边跑。 谁知老太爷率先挥了挥手。 “安堂啊,别管我,干活吧。我帮不了你们啥,可人家这技术员说的对,咱都是一个组里的,哪怕我不帮忙,也不能在家里闲着拖后腿。谁要是渴了,我伸伸手能给倒杯水,也算我出份力了。” 太爷都这么说了,谁还能有意见。 曹安堂咬着牙,眼睛红红的狠狠瞪了苟大友一眼,二话不说扭头回去,恨不能一条胳膊拆开成三段使,就为赶紧干完活,让太爷少在这受点罪。 不得不说,自从定下垦荒任务之后到今天,才是任务完成量最多的一天。 也是这一天结束之后进行统计,所有人都惊愕的发现,苟大友定下的垦荒任务足以在明天完成。 本该高兴的事情,可没有一个人高兴得起来。 就苟大友今天办的这事,连老太爷都拉出去在烈日下遭那魔音灌耳的罪。 这能算是提高生产积极性吗? …… 天已经黑了,可燥热的温度丝毫不减。 太爷家堂屋里,曹安堂一手摇晃着小蒲扇,眼眶有些湿润的用另只手给太爷轻轻揉捏小腿。 “太爷,你听我一句,咱明天不去地里了,成不?” “哎,安堂啊,你这是要让我老头子落后是不是?我没事,撑得住,不就是站一会儿,我又啥也没干。” “太爷!您这么大年纪了,这不是个事啊。” “没事的。人家技术员可说了,等完成了任务,第一个给我老头子发树苗,我还想着和你一起把树栽下去呢。听说北边的仗快打完了,要是你安定哥他们能回来,我也能让重孙吃上他太爷爷种出来的果子啊。” “太爷,等发了树苗要种的时候,我再来喊您也成啊。明天……太爷,太……” 微微鼾声响起,让曹安堂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语。 老人家是真的累了,躺在躺椅上就这么冷不丁的入睡。 看着哪怕是睡梦中也带着一丝慈祥微笑的老太爷,曹安堂心里莫名的酸楚,慢慢起身,轻轻拿过来个小被单给太爷盖上。 转身出去,关好了院门。 曹安堂的身影融入进静谧的黑暗之中。 闪亮亮的启明星挂在了天空上,凌晨的微风稍稍吸一口,让人心中充满快意。 罗庚偷偷摸摸关上自家院门,使劲拽了拽那头老黄牛,迈步朝地头方向走。 昨个儿罗家嫂子挺着还不算大的肚子站了多半天,一晚上吐个不止,折腾到现在才好不容易睡下。 罗庚是真的看不得媳妇儿受苦了,只想着早早把地里的活干完,哪怕没有种子,只要不让老婆孩子受这份罪就成。 黎明前的昏暗中,一人一牛缓慢前行。 等出了村口,罗庚一眼就看见个地头上晃动的身影,不敢相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随即就是扔下缰绳飞快冲过去。 “安堂,你这是干啥呢?别告诉我你一晚上没睡觉,就在这干活了。” 听到这声喊话,曹安堂想直直腰,可弯腰的动作做久了,一时间直不起来,整个人摇晃了两下,才缓过来这口气,赶紧换上温和的笑容。 “罗庚大哥,我就是想早早把活干完。” “你,你这不是胡闹吗,地里的活哪有干完的,你想把自己累死啊?” “没事,当年打仗的时候,几宿几宿不合眼的时候都有,我不还生龙活虎的。罗庚大哥,别说我了,你咋来这么早啊。” “我,唉!说啥啊。你歇会儿,我接着干。你这小子啊,你好歹喊我一声,我把牛给你啊。” 罗庚伸手使劲把曹安堂摁到地上坐下。 曹安堂想起来,可使了使劲自己就放弃了。 “行,我歇会儿着。” 这一歇,曹安堂就忘了时间,直到一声悠扬的曲调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迷茫的看向左右,这才发现地头上已经有了不少忙碌的身影,苟大友也站在了留声机前面,不知道在和抱着孩子的长秀说些什么。 他赶紧爬起来,四处寻找,远远看见牵牛的罗婕,整个人彻底清醒,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去。 “大妮子,你咋干上活了。” “安堂叔,俺爹说你一晚上没闲着,让你多歇会儿呢。没事,我牵个牛又不累。” “那也不行,女同志不该干这个的。” 曹安堂一把抢过来牛缰绳挥手驱赶。 “去去去,找个凉快地方待着去,要是你娘来了,照顾好你娘。” 罗婕张着手有些无奈,但也没听曹安堂的,扭头拎起来把铁锨,清理地里头的石块。 又是昨天的场景,又是那种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的干活场面。 但与昨天不同的是,今天大家心里多了丝希望。 而当所有希望化为现实的时候,那也是之前一切都不再是问题的时候。 又到了烈日当头的晌午,但祝口村的广阔天地里已经看不得一个干活的身影了。 所有壮劳力全都是躺在阴凉地里大口喘着粗气。 家里人有拿毛巾给帮忙擦脸的。 罗婕端着个盛满水的小盆,撒鸡食一样往罗庚和曹业生身上泼洒水花。 曹兴民老太爷哆嗦着手在地上摆满瓷碗,安良嫂在旁边挨个儿倒满水。 到处景象不同,但相同的是,全村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村子的方向,苟大友拉着装满种子树苗的板车,艰难朝这边走,看见曹安猛晃晃悠悠过来要帮他,急声大喊:“都别过来,我一个人能行。大家完成了任务,那就是革命工作的胜利者,胜利者就该享受一下。剩下的活我来干。” 种子树苗拉到了地里。 苟大友之后又说了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总之,大家拿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东西,又目送着苟大友骑上自行车去镇里报喜之后,欢呼声才响彻整个祝口村的上空。 曹兴民老太爷摸索着有些发枯的小树苗,眼中带着浑浊的泪水。 “安堂啊,还能动吧?” “太爷,我能动。” “好,来,陪我种这第一棵树。” 太爷拄着拐杖前行,当头的烈日照下来,好似能融化一切却化不掉老人脸上幸福的微笑。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随着太爷一同前行。 走在耕耘好的土地上,就是走在通向幸福生活的康庄大路上。 当太爷在某处站定,抬手指了指脚下的地面,曹安堂抱着小树苗立刻上前。 “太爷,种这吗?” “就这了。但愿哪一天,咱村出去的孩子回家的时候,抬头第一眼就能看到这棵树,想想今天咱全村一起付出的辛勤劳动。种吧。” “好嘞,太爷!” 一棵小树苗栽下去,又是新的希望在这片土地上生根。 曹兴民老太爷往前走两步,似乎是伸手想要摸摸那瘦弱的树干,曹安堂赶紧起身去搀扶,可没等真正抓住太爷的手臂,那老人家突然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仰起头看向了天空的太阳,直挺挺向后倒去。 “太爷!” “太爷!” 乱了。 整个祝口村彻底乱套了。 曹姓一脉众多小辈全都炸了营一样,抬着太爷就往家里跑。 曹安堂和曹安猛骑上自行车往邻村去找郎中。 谁都没多说什么,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两天太爷跟着遭了不少罪,这身体恐怕是撑不住了。 “安堂哥,我不干了,太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那个苟大友陪葬。” “猛子你给我闭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一切有我呢,你小子靠边站。” 曹安堂低声呵斥一句,加紧了蹬车子的速度。 邻村的葛郎中年纪也不小了,那是让曹安堂和曹安猛直接一左一右架上了自行车后座,带着往回赶。 太爷家再一次成了祝口村的焦点。 曹业广和曹业生这俩堂兄弟守在病榻前,曹二伯只会着急说不出来话,曹业生则是原地转圈忍不住的大声嚷嚷:“我就说那个狗技术员不是个好东西,自打他来了咱村闹出来多少事了。真要是把太爷给累坏了,累出了事。我,我上县里去告他草菅人命!” 毕竟是血浓于水,不管曹业生办过多少混账事,但对太爷从不敢有丝毫的不尊重。 曹兴民老太爷就是整个村子的精神象征。 若是这个精神垮了,祝口村会变成什么样? 院子里二大娘、四婶那些女眷已经开始偷偷抹眼泪了。 可就在这么个气氛沉重的当口,躺在床上的太爷突然坐起身,目光炯炯的看向周围。 “吵吵什么啊,哭啥啊,我老头子还没死呢!” 一声气势十足的喊话,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外面人哗得下涌进屋里。 曹业广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曹业生则是一步上前,上下看看老太爷,随后就是猛的一拍大腿。 “哎呀,我的太爷啊,你是存心想吓死我们是不是。你这冷不丁的一晕倒,谁知道是好是坏啊。” “哼,业生,我看你是不想让我好。我要是死了,没人管得住你了是不是。” “太爷,你怎么越来越不讲理啦。” “和你,讲不出个理。扶我起来。” 太爷一伸手,曹业广和曹业生赶紧过去搀扶,老人一步下地站好,腰杆前所未有的挺得笔直,目光在周围的人群中扫了两圈,张口问道:“安堂呢?” “太爷,安堂去请葛郎中了。” “哎,安堂回来啦。” “安堂快进屋,太爷醒啦,找你呢。” 去而复返的曹安堂刚从车后架子上把浑身都快散架的葛郎中给扶下来,听到院里有人呼喊,转身就往屋里跑。 缓缓走到堂屋的老太爷,弯腰坐在躺椅上,抬眼看见曹安堂,红光满面地招了招手。 “安堂啊,来啦,太爷就等你了。” 曹安堂有些迷茫,真不敢相信这一去一回的功夫,太爷怎么就好了,急忙上前蹲在躺椅前。 太爷笑着抓住他的手。 “安堂啊,我老啦,脑子转不动啦。想了好几天,都没想出来你儿子能取个啥名。” “没事,太爷,慢慢想,咱有的是时间。您要不歇会儿,我把葛郎中……” 曹安堂话没说完,太爷一只手就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时间啦,听我把话说完。当年你太爷我的爷爷来这扎根的时候说过,说咱老曹家能出能人,能强国兴业、安定中华。到了小黑蛋子那一辈,定中、定邦还能定啥?你说,咱要是定个乾坤……” 太爷的手突然握紧,死死抓着曹安堂的几根手指头。 话音戛然而止,双眼直视前方。 都在听太爷后面要说什么,可只看到老人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哪怕是距离最近的曹安堂都听不清楚丝毫话音。 安静的几秒,又像是过去了无数时光。 太爷嘴角微微勾动了一下,抓着曹安堂的手就彻底松开了。 “太爷?” “太爷!” 曹安堂猛的起身,扶住太爷的肩膀,头也不回一声呼喊:“葛大夫呢,快让葛大夫来啊。” 曹安猛背着老郎中进门,曹业广、曹业生冲过去,扑在太爷的身边。 曹安堂脑子是空的,那一刻有越来越多的人挤到太爷面前,把他挤得不停后退,一直退出堂屋,退出院门。 悲恸的哭声打破了村子里的宁静。 黑蛋抓着他的胳膊大声哭嚎:“安堂叔,那个狗技术员把太爷害死啦。” 曹安猛、曹安良、曹安俭人手一样东西,并排着冲出来,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给太爷报仇”,算是将曹安堂彻底惊醒。 “都给我站住!” 他死死盯着领头的曹安猛,一巴掌扇飞猛子手里的东西。 “都在这别动,我去!” 话音落下,曹安堂扶起来自行车,飞身骑上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去镇上找苟大友能说些什么,反正曹安堂就是想往前冲,把这几天、这一年甚至是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所有苦闷情绪,全都化作力气,发泄在自行车的车蹬子上面。 直到车轮轧上一块转头,车把猛的一拐,将他整个人摔翻在地。 曹安堂颓然坐在路面上,就像是当年爹娘走的时候那样,目光空洞又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切。 突然,有人冲了过来。 那是个疯子,对,一定是个疯子! 又跳又笑,大喊大叫冲过来,一把将曹安堂从地上拉起。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疯子”呼喊着,使劲摇晃几下曹安堂的肩膀,再次跳着冲向远方。 曹安堂愣愣扭头看向“疯子”出来的方向,那是梁堤头镇的镇委大院,牛记成站在高高的台子上,苟大友就在满院子聚集的人群中。 震天的呼喊响彻云霄。 “为我们的伟大祖国庆贺!” “向英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志愿军致敬!” “胜利万岁!” 那一年,那一天,北方战争,胜利了。 曹安堂站在原地晃了三晃,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仰着头直挺挺向后栽倒。 胜利了,那么,她,是不是该回来了? 是的,她一定是回来了。 倒下的那一瞬间,一双轻柔的手臂快速伸过来,使劲将他托住。 何曾相似的场景,何曾熟悉的感觉。 曹安堂闭着眼睛,喃喃出那个名字。 可得到的回应却是…… “同志,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喂,有没有人啊,快来帮忙,这里有个同志晕倒了!”